寂寂竹林,有衣袂翻飛的細微聲響。
青衣白影,閃掠而過,飄然落于一處隱蔽的竹林青石。翠然青竹間,露出兩張極其俊朗的臉。
一人青衫磊落,冷若素冰,清寒孤高;一人白衣卓然,穩如蒼雪,沉靜高遠。
若不是白衣男子腰間深得駭人的傷口和兩人周身的斑斑血跡,竹林,青石,天高,云淡,兩絕世男子,倒不失為一幅美景如畫。
這兩人,正是重傷的蓋聶和高漸離。
高漸離扶著蓋聶在光滑的青石上坐下。
蓋聶的狀況很不好,若非他仍苦苦撐著,早已昏厥過去。
蓋聶輕聲道了一句“多謝”,不過是簡單的兩個字,卻惹得他一陣急喘。寒毒侵體,他卻提不起一絲內力抵御,只得任由疼痛凝血蝕骨,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臉上更是蒼白得一絲血色也無。
高漸離原本輕功也是極佳的,若是獨自一人一路行來自是輕松如常,只是方才擔負著蓋聶,加上先前的內傷,此時也不免氣息微亂,重重喘息。
平復了一會兒,高漸離方從包裹中取出地圖,查看地形進行比對。
他們此刻已遠離了島中心,距剛剛擊殺真剛斷水的地方也隔了整整一個區,停在了乙五區。竹林掩映,地勢偏僻。周圍的丙四區是第一批的禁區,甲五區也在第二次全島傳音時被列為禁區。
所以說,這里目前,相對而言比較安全。
這里,應該可以……讓他丟下蓋聶。
“我只將你送到這里,之后,你好自為之。”高漸離緩緩轉身,微微斂眉,話語冷清幽然。
他能放下往昔恩怨不殺他,并且將他帶離那個危險的地方,便已是極限,自然不可能繼續與他一路同行。
不是他冷心冷情,而是這規則太過殘忍。
四十人,只留一個。連他都自身難保,更遑論重傷的蓋聶。分發的包袱里有著充足的糧食飲水,卻沒有哪怕最簡單低劣的傷藥。擺明了不給傷者絲毫的同情悲憫。
這個游戲里,本也不需要的同情悲憫。
反正一天之后大家都要死,此時丟下蓋聶便就沒有了那么多的負罪和內疚。
畢竟,他還有未了的心愿,還有,想要再見一面的人。
蓋聶聽到高漸離的話,表情淡得沒有什么變化,或者是早已沒有力氣再有什么變化。漠不關心的模樣,好像高漸離將他丟在這里和丟在剛剛那處沒什么區別。
知道蓋聶不會應聲,高漸離俊漠的臉上卻涌起復雜的神色,似怨似嘆,似悲傷似無奈……
片刻他的面容恢復了平靜,向著竹林外走去。
蓋聶看著那清俊背影,林風吹過,憑地多了一份清冷蕭索。費力地提氣開口,聲線溫穩,卻有難掩的嘶啞。
“荊軻曾跟我說,他有一個冷面的兄弟,他說,有機會讓我見見,看看誰冷臉的功力更厲害些。”
低沉開口的聲音仿佛帶動了久遠的時光潮起潮落的滄桑無奈,又有著流落經年洗卻鉛華后平淡如水地釋然欣喜。
曾經眉間數十年累積不化的冷凝孤寂而今淡然溶解,淺色的唇邊難得有了游絲般的笑意。
原本翩然而去的男子俊挺的身子也不由得一顫,眉間一瞬浮起若隱若現的凄清寂寞,而后緩慢收攏,釋然地勾了唇角。流年過后薄涼的笑容,讓這清冷男子的眉梢眼角都染了柔和的氣息,緩緩地,像是千樹梨花盛放在歲月盡頭。
荊軻的一句話,在死后十年,讓兩大冰山集體破功。
不愧為一代奇俠啊……
青衫緩步,踏林遠去,不帶一絲聲響。
蓋聶容顏平靜恬然,終于疲憊不堪地合上了雙眼。
*
一路北行。
踉蹌的步,嫣紅的血,持劍支撐著臨近崩潰的身體,原本清亮靈動的眸子如今也染上一絲渾濁的色彩。
是誰說,路是大地一道難愈的傷痕,因此每一步都是隱隱的傷痛。
張良現在忍受的可不是隱隱的疼,而是刻骨的痛。
一手杵著自己長長的佩劍,一手無力地扶著路邊粗壯的樹干,劇烈到近乎麻木的疼痛已經不足以維持他思維的清明。
沒有多余的力氣去翻看地圖,不過,應該已經離開危險的戊四區了吧。他一直向北走,此刻大概是在己三區或是庚二區的位置。
皺眉看向自己幾乎慘不忍睹的小腿,張良自出發以來第一次重重地嘆氣。沒有上藥,只是簡單的包扎,一路的行走連止血都不能保證。盡管自己時常用清水沖洗,可畢竟是穿行在這山林之間,免不了會受到感染。
摸了摸微微發燙的額頭,張良輕嘆一聲,這可不是好兆頭。這些年小圣賢莊的養尊處優果真是害了他。看來得找一個安穩的地方歇息了,任由傷口感染,他怕撐不到尋到顏路。
又勉強地走過一個轉角,入眼卻是一片民居,約莫十幾間茅草屋子。
張良站在村口微微猶豫。這茅屋是他如今養傷的最佳場所,可如今距出發已經有大半天的時間,難保不會有人在他之前已經進入了這里的房子。
終于,他還是決定冒一冒險,向村中一間不起眼的小屋走去。
才走幾步,張良已覺得不對,且這感覺越走越是不妙,因為不論他怎么朝前走,卻始終不能接近那座茅屋。
好似在原地拼命地打轉,停滯不前,又好似被什么東西迷了眼,困了腳。
意識本就已有些模糊,眼前的草屋也開始朦朧的如同幻覺。
長時間的行走,讓小腿的傷口再次崩開,視線隨著血液的流逝漸漸模糊。喪失意識前的最后剎那,他想著的仍是心心念念放不下的那個人。
“二師兄……”
子房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日影西斜了。
黃昏的陽光透過窗欞斜斜地投射入室,地面之上光和影糾纏出斑駁的圖畫。
身邊有一種熟悉得過分的氣息。
起身,看向窗前一抹淡淡的身影。那男子安然跪坐,手中捧著一本書卷正靜靜的看著,眸光內斂,面色溫和,神情專注。額角發絲輕垂而下,顯得舒爽柔和。青玉發冠,藏藍腰帶,素色衣衫上層疊的皺褶宛如精致花紋。
容顏似玉,舒雅如蘭,他的二師兄永遠是那般的端然溫朗。
如此寧靜悠閑的畫面,如此隔世安靜的氣息,讓張良一瞬覺得,那種殘忍的游戲,那樣刻骨的疼痛,那時的悲痛絕望都只是一個奇異鬼怪的夢境,而他,不過是午后偷懶在小圣賢莊的書房里打了個盹,如今醒來只等著二師兄一句“你呀”的嗔怪。
想要出聲呼喊,喉嚨卻火燒般灼熱得干啞。
先前蟄伏的疼痛如今也漸漸醒來,腿部的傷處已被小心妥善地包扎好,火燎似的疼痛卻難減分毫。
也正是這疼痛,提醒著他剛剛那一場生死的較量,那黃泉路上走過的一遭。
眼前的幻境也緩緩消退。
沒有精致鏤刻的雕窗,只有粗糙簡易的欄柵;沒有干凈整潔的案幾,只有破爛不堪的草席。這里的確不是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小圣賢莊,只是一間荒廢的茅屋。
只是,眼前的這個人兒,也是幻覺么……
“子房。”有溫潤淡雅的聲音緩緩流淌。
顏路(男子十五號)看著自家那往素鬼怪精靈的小師弟此刻難得愣怔的模樣,嘴角揚起淺淡的寵溺笑意。將手中書卷收進寬大的袖袍,顏路緩緩站起,走到張良身邊。
“可好些?”令人放松的儒雅嗓音,帶著顏路特有的溫良暖意。男子神情柔和幾近幻象,讓張良一瞬就要落下淚來。
知道張良如今開口困難,顏路一邊眼神示意他不要說話,一邊體貼地取來水袋扶他喝下。
清涼潤嗓,張良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卻不若往日溫潤清越,只是低沉地嘶啞。
“子房原以為,再見不到二師兄。”
低啞的聲線,配著張良孱弱瑩白的面容,滿室都被暈染出絕望而哀傷的氣息。
顏路聽此,原本沉靜安適的神情也變得傷痛黯然,微微痛苦地皺緊了眉梢。
張良腿上那樣可怖的傷口,深可見骨,血肉模糊得讓人不忍多見。可以想象那一戰是怎樣的驚險。
“好在,”忽地收斂了面上傷色,張良釋然一笑,如絕色無暇的花,誤開在這塵世之間。這般笑著,他低眸輕聲,“上天待子房不薄。”
顏路輕嘆地望了望他殷殷血跡盡染的衣衫和幾乎就要廢掉的腿,眸色晦暗,低柔溫雅的聲音也帶了一分清冷,緩緩而道:“的確不薄。”
瞥了一眼傷處,張良不以為意地挑了挑眉。
“若不是這傷,子房怕還見不到師兄。”唇角蒼白,卻仍愉悅地勾著。虛弱依舊,卻因這笑容恢復了以往那顛倒眾生的絕世容顏。
張良如何不知他這二師兄的性子,雖然往素溫雅舒文,對他極盡寬寵,可有些事,他若是狠下心來,比誰都決絕。
他知道,顏路定是不愿見他的。
如今回想起他走向茅屋時的情景,那種難以靠近的感覺,想必是被困入了陣法之中吧。
奇門遁甲,五行陣法,顏路可是其中好手。
果然,顏路聽此,干凈芳華的眸光中升起一片幽深墨色。
最初的想法,他自是誰也不愿碰見的,尤其是……子房。
在這樣荒唐殘忍的游戲之中,起初幸運的相遇不過是為之后無理的抉擇做上辛辣的鋪墊。
既然這樣,索性不見。所以在屋前設下了那樣困步的陣法。所以阻斷了一切相見的可能。
可當他看見倒在屋前那青衫血染的人兒,當他看見那蒼白若雪的容顏,一瞬竟心悸心疼得無以復加。
終是割舍不下。
“師兄……”張良低低地喚了顏路一聲,輕輕拽住他素錦的衣袖,聲線微啞,帶著孩子般撒嬌的濡軟。“師兄不會丟下子房吧……”
他漂亮的眼睛里泛起清淺水光漣漪,卓朗清俊的面容之上哀戚婉婉,委屈異常,真真像極了怕被人拋棄的孩子。
顏路先是一怔,然后微微無奈地揉了揉額角,淺笑問道:“你真是我師弟?”
眸子水光一收,張良笑得柔軟,從容以對:“貨真價實。”
不待顏路再說什么,張良突然間正了神色,只是眉間清冷孤寂甚于以往。
“師兄既已救了子房,就別想輕易棄了子房。”他的聲音極低,卻是不可動搖的決絕,墨玉的眼睛里瑩亮璀璨,“就是死,子房也寧愿死在師兄身邊。”
剛硬的話語,刻骨的深情,屋子里流動的空氣似乎都在此刻停滯。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他也曾想著不要相見。
因為這個游戲,從一開始,就可以看得到結局。不管你多么不情愿這個時刻的到來,離別總是可以預知的散場落幕。
如何忍心,看你在我面前鮮血噴涌?如何忍心,聽你呼吸寸寸消弭?如何忍心……親手將你葬入黃土?
可是,我同樣害怕,一個人孤單死去。
既然絕望已烽火燎原,既然死亡是可見的結局,那我為何還要放棄,這最后與你相處的光陰?
如今,每一刻短暫的安寧與放縱,都是上天的眷顧。
這一秒,相伴相守,于心無悔;下一瞬,墮入輪回,與子同歸。
也不算,誤了此生。
看著張良堅定的眼,顏路眸子里寒涼盡退,滿溢了通透的了然。
“如今你這般,若是棄了你,我如何放心。”唇角緩緩地彎開一個溫婉的弧度,笑容薄薄,恬靜悠然。
“放心,我不會。”
聲線溫良,宛如誓言一般。
細細念著,就會讓人忘卻傷痛。
*
薄暮昏瞑。
血艷的落日,像是人殺紅了的眼睛。
“諸位,這么快就要天黑了呦!夜黑風高好殺人,請繼續努力吧!”
溢滿笑意的全島傳音之聲響在耳邊。
“現在宣布前三個時辰內的死亡人員名單。男子十號真剛,男子十七號機關無雙,男子十八號斷水,男子十九號蒙恬,男子二十四號班老頭;女子五號墨玉麒麟。速度不錯嘛,再接再厲哦各位!”
散落小島各區的人們,聽著又一批死亡的人員,算著還殘存的人數,不約而同地勾了勾唇角,那弧度說不清是冷笑還是悲哀。
“那么接下來是禁區位置,等一下我會說出禁區和生效時間。請大家把地圖拿出來確認一下。”
“首先是戌時,乙五區。辰時之前請離開庚一區。明白了嗎?”
“亥時開始,戊一。”
“子時開始,甲一。”
乙五區?
小島一處,清冷如冰的男子微微皺眉。
蓋聶不會還在乙五區吧。
也罷,他們的命運早已注定,又有誰能夠違抗。
握緊手中的水寒,不再在意,長身玉立,灑然而去。
“蓋聶,生死,各安天命。”
殘存人數28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