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天明!天明……”
滿目血色的世界里,有誰在依依呼喚,執拗叫喊。依稀熟稔的聲線,一聲一聲,不曾停歇,仿佛自己于他是無比重要的存在,哪怕舍棄生命也不愿讓他繼續沉湎。
那嗓音低啞纏綿,宛若流水,緩緩注入他狂躁燃燒的靈魂。
少羽壓在天明身上,右手緊攥著那只梅花簪子。木質的簪子緊握到手心都發痛,清瘦的骨節不動聲色地泛白。
簪子的尖端精準地抵在身下少年的太陽穴上,卻仿佛凍結在了那個致命的姿態,始終停留在肌膚之上一寸的位置,再舍不得前進哪怕一分一毫。
該死的,就算天明對他展現了毫不念舊的殺心,他還是下不去這個手……
無論如何,都不能……
“天明,我是少羽!快想起來啊!”焦躁不安得幾乎狂亂,往昔應敵的沉穩從容都不見了蹤跡,少年倉惶的聲線中似乎竭力壓抑著什么,卻帶了一絲幾乎控制不住的哭腔。
天明,快想起來啊!別逼我……殺了你。
左手仍死死握著那尖銳鋒刃,可怖的鮮血和骨頭已被渲染得模糊。刻骨的傷口,那么疼,那么傷。
可最傷人的,卻是那孩子眼中毫無保留的殺意。
“天明!”最后一聲絕望的呼喚,就要沖垮他看似安穩的理智。握著簪子的手顫抖得越發厲害。前進一毫,就能要了那孩子的命。
“少、羽……”就在一切將要發展得一發不可收拾的時候,天明卻突然斷續遲疑地開了口。
不再是剛剛的兇煞暴戾,他濡軟的聲音薄弱地抖動著,眸子蔓延的血色也一點點褪去,握著鐮刀的手無力地垂下。
“少羽……”又是一聲呼喚,孩子恢復清明的干凈眼眸里很快蓄滿了透明的液體。一泓澄澈淺水中,映出身上少年悲楚的容顏。
少羽一震,身形搖晃再穩不住,同時松開了兩只手,終于控制不住地狠狠喘息了起來。
眉目神色里也終于有了一絲隱忍不去的凄苦愴然。
“你這小子……”
鐮刀木簪都跌落在地上,血染的草地,還見證著剛剛那場荒謬的搏殺。
空氣中暴虐的殺意漸漸散盡。
“你知不知道,你剛剛想要殺了我,而我……也差一點就……殺了你……”少羽低喃的聲線中,沒有質問,沒有責備,只有不加掩飾的倦意和濃烈的心灰。“這個游戲,真的可以把人逼瘋。”
天明清秀的臉龐早已被淚水浸染,那份痛徹心扉的悲慟終于噴薄而出。
“少羽,大叔死了……”
痛哭失聲,微啞的聲音中是無盡的脆弱和絕望。
不顧血流如注的傷口,少羽俯下身擁緊了少年,感受著那纖細玲瓏的骨架劇烈的顫抖,不由得憐惜地撫摸過他柔軟的發絲。
褐色的眼瞳中盛滿了溫柔浮沉,溫厚的嗓音蔓延出一種綿軟的溫度。
“沒事,還有大哥。”
熟悉的擁抱,回憶起他們曾經溫情的所有。溫暖得幾欲讓人落淚的溫度,仿佛方才的揮刃殘殺、苦痛若死都是一個悲傷虛幻的夢境。
月落云收。
他們悄然相擁,不言不語,卻已經勝卻世間一切。
*
白鳳是被體內劇烈的疼痛擾醒的。
心口像是被尖針不停地戳刺,體內好象有無形的刀刃切割他的肌理,砍蝕他的骨骼。
疼痛的折磨并未在他清俊的臉龐上印下什么痛苦之色,只是那唇色已淡得厲害。
恍然間,溢滿陰冷笑意的年輕嗓音猶在耳邊。
“沒想到啊,這么容易就得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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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中的是我陰陽家禁術內陰脈八咒的一種,中咒者會受錐心蝕骨之痛、千刀萬剮之苦,應該會死得很不舒服。”
“不過,你該慶幸,這咒印大概三個時辰后才會被完全觸發。”
“你看我多好心,還給你留下了不少時間。”
“你還有機會再看場日出,然后挑個風景秀美的埋骨之地……”
最后,是那少年得意不羈卻殘忍森寒的笑聲。
凝視自己溫瓷般細膩的手掌,皮膚之下分明是一道又一道殘忍的切割,痛可至骨,可表面卻未有絲毫血痕傷口。
剛才想死,沒死成;如今被人救了,不想死了,卻偏偏遭了人家的暗算。
他和陰陽家還真是有仇啊……
不過也好,正好能逃脫這場玩笑般的廝殺。
生無所戀,死有何懼?
將所有的疼痛緘默在高挑的眉間,無視體內縱橫交錯地無形傷口,永遠如青玉白瓷般清朗潤澤的少年緩緩起身。
他眼瞳依舊清遠孤冷,望向遠遠的地平線。
婆娑的巨樹連綿成片,天邊隱約透出熹微晨光。
不再是以往的飄逸灑脫,亦不是經年的孤冷沉寂,他淡色的唇角勾起滄桑華年過后的薄薄淺笑,暈染著清晨滋息的水汽,層層疊疊地泛起,微涼的美麗。
霜天欲曙,雪衣如華。
找個地方,好好看一場日出吧……
*
盜跖(男子二十二號)看著自己分到的精致得幾乎巧奪天工的武器,第二十三次重重地嘆氣。
陰陽家珍重無比的……幻音寶盒。
“唉……”第二十四次嘆息。即使這玩意兒精巧絕倫、威力無比,在他這種絲毫陰陽術不通的人手上,也就是一個會唱歌的盒子,無聊的時候用來打發打發時間。
仔細地捋了捋額前的發絲,盜跖換了個更為謹慎的姿態將身體埋入高而密的灌木叢中。
卻聽見不遠處有鞋底踩在落葉上發出清脆聲響。
猛然間一驚。
一柄銀色皎潔的利刃從墨綠叢中里驟然升起。
條件反射般地翻身撤步,身形輕巧靈動,輕飄飄地落在樹枝之上。
落下的視線中,卻是一個少女顫抖哭泣的容顏。
轉魄(女子二號)顫顫巍巍地握著她分到的武器——麒麟刺,原本精干利落的緊身衣上盡是劃痕擦傷,頭發也有些散亂,整個人顯得極為狼狽。她嬌小的臉龐之上布滿了淚痕,淚盈盈的眼中溢滿了警惕之色,而更多的,竟然是恐懼。
“你、你別過來!”
別、過、來……剛剛靠近自己的分明是她吧阿喂!
分明能悄無聲息地如此靠近他,將氣息隱匿得讓他都未曾發現,卻偏偏發出了那么明顯的響動,如今又裝成這樣一幅膽小受驚可憐兮兮人畜無害的模樣,到底是要干嗎?
不過,既然有戲看,豈有錯過的道理。當然,這一切都得在能保命的前提下。
心中戒備未曾放下分毫,他卻貌似好心情地勾起嘴角痞氣地笑,漫不經心地揶揄:“我過去又如何?”
這調笑般的話卻讓女子抖動得更加厲害,連嘴唇都有些顫抖。“你、該不會也想……殺了我吧?”
尖利的鋒刺直直對著樹上的男子,女子本應干凈透徹的眼眸里,閃動著狀似瘋狂的色彩,好像下一秒勉強清醒的神志就要崩潰。
一個拿著刀的人卻對一個空手的人說“你該不會也想殺了我吧”,這世道……
看著那似乎被逼入絕路而驚慌不安的女子,盜跖淺色的瞳仁中一片幽深,嘴上卻是依舊的油腔滑調:“當然不會,對于這樣美麗的姑娘,我怎么下的去手?”
難得這么好的演技,自己怎能不配合。
轉魄聽到這樣輕松得有些輕佻的話語,似乎一愣,隨即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干凈的笑意。
盡管稀薄而短暫,那個笑容卻滿溢了獨屬于那個年紀的女孩子應有的純然,清澈而無邪。
盜跖的心不由一顫。緊繃的防御差點有了一絲動搖。
或許她真的沒有什么敵意吧……
畢竟,他此刻感受不到一絲殺意。
“真好……要是每個人都想著怎么殺人,我、我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了……”女孩發出輕微而無力的嘆息聲,脆弱得惹人憐惜。
但盜跖怎么說也算是老江湖,不可能因為她的幾句話和一個干凈無邪的笑容就放下防備。
“我說姑娘,我真的很想贊嘆你的演技,不過,你要是在流眼淚的同時能把刀放下,我或許會更相信……” 眼底深處波光一動,盜跖嘴角勾出不羈漂亮的弧度。清晨的微光淡淡地灑下,卻因他唇邊的笑意而黯然失色。
“我、我沒有演戲……”轉魄身子猛地一震,好像才發覺自己握著致命傷人的利器,驚叫著松手將它丟開。
盜跖沒想到她會這樣輕易地就丟了武器,而腦海中馬上閃過的第二個念頭就是:他沒有武器。
接下來不知道會有多少場惡斗,如果能好運拿到一個趁手的武器,之后的路可能就會順利很多。
本來他也不曾想過能留到很后面的,不過眼前就有一個絕頂的機會。
大腦未曾仔細思考,身體已做出了本能的動作。他飛身而下,在那利刺還未落地之前,便已抄手接過。盜王之王的稱號,總不是用來忽悠小姑娘的……
管你是真恐懼還是裝害怕,小爺我拿了東西就走人!
盡管知道比賽的規則,天性使然,盜跖那一刻也沒有生起順手殺了那女子的念頭,宛如靈猴般敏捷地在樹枝間跳躍騰閃,迅速地穿梭進了郁郁蔥蔥的樹木間。
只是,心中還有一絲懷疑,有一份不忍,不過,也因為這過于輕易的得手讓他的警惕有些微的放松,時刻擰緊的神經也有了那么一瞬的懈怠。
而尖銳的破風之聲就在那一刻響起。
沒有來得及做出絲毫的反應,火辣辣的觸感已經狠狠地占據了右邊的臉頰。
面前的樹枝之上,一名黑衣女子冷然而立,手持長鞭,笑容冷艷魅惑。
而最令人驚訝的是,她的容顏竟和盜跖剛剛遇到的女子一模一樣!
盜跖的第一反應是——打人不帶打臉的!
第二反應是——她不是應該在我后面嗎?
第三個反應才是——竟然有人速度比我還快!
“拿了人家的東西就想走人么?”滅魂(女子十二號)明媚的眼波流轉,射出勾人的幽光,輕啟朱唇,聲線妖嬈魅惑。
混亂的思緒,加上女子魅惑的笑顏,盜跖竟然該死地有些愣怔。
在盜跖發懵的空檔,女子長鞭再揮,靈動地抽向盜跖握著利刺的手掌。鞭影閃掠,麒麟刺再度易主。
而女子奪了這武器之后卻是未急著收鞭,反而向著盜跖身后一擲。
根本無暇再多想,盜跖下意識地轉身,卻見眼前一道雪亮的橫光閃過,寒芒森冷而霸道,宛如閃電一般瞬間刺入了他的胸口。
持刀女子的眼中是沒來得及擦去的淚水,晶瑩的像是一彎澄凈的湖,可揮刀劈刺的動作是那樣的殘忍無情。
相同的容顏上,剛剛的惶恐不安已全然不見,布滿淚痕的小臉盡是冷厲霜華。這個剛剛沒有絲毫殺意泄露、笑得干凈無邪的女子,如今卻給了他幾乎致命的一擊。
是她……這個才是自己剛剛見到的那個人吧……
誒,原來是兩個人啊……哦,雙生子……
突然間想明白了,卻好像也沒什么意義了。
果然有詐啊……
早知道就不看戲了。
轉魄面無表情地將手腕一擰,迅速抽刀而出。染上艷麗血色的刀口映照了她寒涼森漠的眼眸。
看著從自己胸口噴涌而出的鮮血,盜跖突然自嘲一笑,帶著幾分凄然的絕美。
“沒刺準哦……”抬手自封穴道,收斂起急速流失的精力,盜跖強忍著劇痛,提力躍起,施展起電光神行步,掉頭便跑。
轉魄、滅魂對視一眼,緊追而去。
剛剛那一刺,被男子在最后關頭躲過了致命的心口,但至少也貫穿了左胸。那樣的失血量,又沒有及時的藥物治療,必是活不了的。
不過,身為六劍奴的習慣還是使她們秉承著要親眼看到獵物斷氣的信條,跟了上去。
盜跖抬頭看了看天光。
還有半刻就是卯時。
腳下,是越來越沉重的步伐;身后,是越來越接近的追殺。
來追吧,來追吧,小爺偷盜一生都沒失過手,既然你們想從小爺這里把命偷走,總要留下點什么東西……
按照腦海中記下的地圖路徑,盜跖沿著山勢坡地一路上行,終于停在一處高聳的懸崖。
胸口疼得快要撕裂,觸目驚心的鮮紅,在他的灰衣之上恣意蔓延,腳下滴落的血珠也逐漸連成一片。可他的神情卻那么輕松從容,甚至有些得意的狡黠。
追趕而上的兩女在不遠處停下,冰冷的面容似乎有些動容,顯然不明白為何男子要自己往絕路上跑。
山風吹起盜跖的衣衫,他的身后便是百米的峭壁。
臉色越來越慘白,步伐也已經虛浮不穩,只是唇角的清朗笑意愈來愈深。
“行了,就送到這里吧,你們也追得夠遠了。”最后的最后,那個看似一生都玩世不恭的男人依舊是嬉笑得沒個正形。“當然,你們若想追著我下去,我也沒意見。”
合眼,轉身,沒有絲毫猶豫地躍下。
其實,他也是一個傲氣和固執的卓絕男子,只是往日習慣了用輕佻和氣的話語神情很好地掩飾。
轉魄、滅魂走到崖邊,看著男子下墜的身影,眼眸中一陣復雜。
若真要尋死,大老遠跑這里來做什么?難道非要跳崖死才舒坦么?
轉魄沉思了一會兒,看著天邊的日光,突然問道:“這里是幾區?”
滅魂看了一眼周圍地形,回想起地圖,沉穩答道:“戊二區。”
一問一答后,兩人忽然沉寂,再抬起眼眸對視時,看到對方眼中同樣的驚駭欲絕。
“糟了,卯時!”
她們竟忘了,可以奪命的禁區。
還未來得及逃離,蠱毒卻已發作。盜跖掐的時間很準。
毒勢兇猛,體內頓時如萬蟲噬咬,強酸侵蝕,無數血痕由內而外地涌現而出,片刻便破了皮,爛了肉。整副身軀,千瘡百孔。
玲瓏有致的嬌軀,到最后,只被腐蝕為一副蒼白骨架。
可憐一瞬,紅顏枯骨。
*
極速下墜,凜冽的風帶著痛烈的刺楚。可是嘴角還是彎得厲害。
這處懸崖正好落在戊二區和己二區的分界線上,卯時起,戊二區就會成為禁區。就算她們兩個想到了也來不及離開了。除非,像自己一樣跳下來……
而他跳下來,也并非為了求生,不過是不愿忍受蠱毒發作的痛苦而已。
反正是死,最后還能享受一下飛翔的樂趣,不錯不錯……哈,小爺還是很豁達的嘛……
至少,自己就算死也拉上了兩個墊背的不是……兩個女孩子,雖然脾氣爆了點兒,黃泉路上也不算太寂寞。
還想著,怎么還沒到底,下墜的身體卻撞進了一個柔軟的懷抱。
一個柔軟的懷抱。
柔軟的懷抱。
懷抱。
誒?
誒誒誒!!!
誒誒誒誒誒!!!!!
不會吧,跳崖也會撞到人!
一身順滑又有著男子素雅香氣的白色衣裳,讓他腦海瞬間浮現出一個名字。
白鳳。
不會吧,這么巧,這家伙顯擺輕功的時候正好被自己撞到了?
腦袋埋在男子胸膛之上,盜跖只覺那人掌風不斷地拍向一邊的崖壁,以減緩下墜的速度,同時急提內息,將絕世輕功施展到了極致。
耳畔呼嘯的風聲漸漸減弱,可以聽到少年短暫急促而壓抑著極端痛楚的呼吸。
胸口的痛甚至都淺了,他聽到掌風所至之處大樹斷裂的一聲砰然大響,下墜的速度陡然一窒,最后緩緩停了下來。
還未曾反應過來,他疲乏地仍一動不動地蜷在那人懷里,卻有一道清淡的男子嗓音幽幽地縈繞在耳畔。
“好不容易救一次人,竟然還是個死人。”
“你說誰是死人……小爺我還活著呢……咳咳……”他猛地睜開眼,一開口卻盡是血霧,胸口撕裂般地劇痛一陣一陣襲來。
清晨微淡煦暖的陽光洋洋灑灑地鋪了一地,少年修長美好的身形就這樣籠罩那淡金色的日光里。卸去了往日的孤寂清冷,竟然有了幾分柔和的如夢似幻的色彩。
頭頂,少年沙啞的聲音低柔綿軟。
“沒死啊,那,我送你一程。”
女子二號∶轉魄 死亡
女子十二號:滅魂 死亡
殘存人數22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