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清晨的日光最明亮，也最絕望。
整個小島，不過剩下寥寥九人。
石蘭手中靜了一夜的玉盤卻突然熱鬧起來。
西南的方向，一個紅色的小點，標記的，是一。
女子一號，姬如千瀧。
不過天明還只叫她月兒。
“月兒！是月兒！”天明幾乎立刻便要奔去，卻被石蘭捉了衣襟，指給他看與那紅點相反方向的另兩個藍色光點。
那是男子二十五號和二十七號，龍且和王翦。
龍且這人天明聽少羽說過，是他自小相伴出生入死的兄弟，至于王翦，他只大概知道是個秦國的將軍。
轉過頭看向少羽，那往日寬厚溫和的少年此刻的面容卻是素淡而森冷，全身散發出如萬年寒冰般冷冽的氣息。
才要出聲詢問，卻聽身邊一個壓低的女聲：“當年，少羽的祖父項燕便是為王翦所殺?！?
天明這便噤了聲。
紫衣少年握著鐮刀的手緊了又緊，眉間隱忍的暴戾殺意凝而不發。
“天明，我知道你不會放棄見月兒姑娘，而我，也必須去一趟。”少羽一貫含笑溫淡的棕色瞳孔寸寸收緊，透出愈發凌厲的氣息，以威嚴肅穆的語氣一字一句地交代。
“少羽！”少羽那樣肅冷的神情語氣讓天明感到陌生，卻也找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看著天明一瞬怔然的模樣，少羽溫軟了口氣道：“你也別這樣，只要大哥還有一口氣，定會去找你的。”
安慰了天明，少羽隨后又轉頭對石蘭道：“石蘭，你與天明一路吧。他一人去見月兒姑娘，我……不大放心。”
以石蘭的玲瓏心思，自然明白少羽的用意。他擔心的想來不是天明，而是自己跟去會陷入險境吧。而且，項家與秦國的恩怨，他怕是也不愿外人插手。
于是也不多說，只是將手中的玉盤交了過去?！澳隳弥@玉盤，我和天明找到那位高月姑娘后就在那處等你?！?
眸光脈脈無言，傳遞著各自小心。
“好。”
于是，就這樣分道揚鑣。
*
夏季的晨曦泛著些許潮濕的光亮，清新的草木香氣間卻揉雜著腥甜的鮮血味道。
林間兩個交錯的人影，一老一少。殺紅了的眼睛，陰狠的招式，致命的攻擊，交疊成這個游戲最后的幾場殊死搏殺。
龍且（男子二十五號）手握長戟，戟風剛強凌厲。
王翦（男子二十七號）手持短劍，劍勢尖刻毒辣。
前仇舊恨，狹路相逢，兩人所用的無一不是兩敗俱傷的兇險招數。
卻有一個頎長英挺的身影飛身而入，加入戰局。
王翦看著那突然出現的少年的面容，陰狠一笑：“項氏少羽？項燕那老家伙的孫子？”
“你不配提祖父的名字?！鄙儆鹨回炄岷偷碾p眸里涌上了尖銳的殺氣。
轉頭看了一眼那紅發少年，那人同樣淡淡地看過來，無聲的流轉間，已有了絕對的心意相通。
無需言語，無需刻意的手勢交匯，只消一個眼神，便可知曉對方的心意。
這就是可以與自己并肩作戰的同伴，可以背靠背在戰場上彼此相護的兄弟。
飛撲而上，銀色鐮刀索人性命，鐵色長戟斷絕后路。同出一源的招式，默契無間的配合，不過數個回合，那方才還狂妄陰狠叫囂的人便已命喪黃泉。
仰面躺在地上的尚還溫熱的男人尸體，流溢出交錯斑駁的血絲，猛睜的雙眼里還透著幾許不甘與掙扎。
真正報了家仇，少羽心中卻并沒有多少愉悅之情。親歷了幾場殺戮，他漸漸覺得，在絕對的生死之前，有很多當初念念不忘的恩與怨，都變得脆弱得不可一擊。
誰錯誰對，誰是誰非，莫不成到了黃泉之下還要繼續糾纏？
搖了搖頭，不再去想，少羽擦凈鐮刀上的血跡，低聲詢問身旁的少年?！褒埱?，你如何？”
剛剛王翦臨死反擊，出了兇狠的幾劍，本應一半一半分落在兩人身上，龍且卻生生擋在了他前面，全數硬受了那幾劍。
兵家的孩子自小身上便傷痕不斷，那幾劍也不過是刺中了皮肉，卻也不算什么大傷。龍且今日未穿鎧甲，只著一身玄袍，那血色洇染到袍上，只留下水漬般的印記。
“我怎么不記得你小子有替人擋劍的習慣……龍且，你做什么？”笑侃的話還未說完便被生生止住，只因那剛剛還幫他擋劍的少年如今已將長戟抵了自己的胸口。
“少羽，你走吧?！饼埱业蛿苛藙傄愕拿?，聲線平靜卻冷漠。
“我如今打不過你，但也不想被你殺了?！?
“已是第三日了，所剩的人也不多，沒有人不想留到最后活著離開?！?
“你走吧，若你我都留到最后，再一決生死?！?
少羽聽著這冰冷的一句一句，喉嚨啞得幾乎說不出話。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覺得，我會殺你？”
“少一個對手總是好的吧?！饼埱覝\笑著答得輕松。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還要幫我擋劍！”少羽看著昔日摯友，幾乎是咆哮著吼出這句話。
“不過看在你我兄弟一場?！饼埱衣唤浶牡卮鸬?，低蹙的眉梢竟有些隱忍的痛楚?！斑@些年你待我也不錯，算是我償了你的情分吧?！?
撤去長戟，龍且轉身而立，聲音淡且薄涼?！澳阕甙桑偛灰莆椰F在便與你反目?！?
“龍且，你！”少羽突然大笑兩聲，笑聲蒼涼?！昂茫埱?，你好！”
這便是與他從小長到大的兄弟，這便是與他一同逃課一同受罰一同練武一同上戰場的兄弟！
“就當我項少羽沒有過你這個兄弟！”
轉身離去，帶著從來沒有的憤怒決絕，和濃烈的心傷。
龍且，你混蛋！
憤憤地想著那張俊逸英姿、如今卻盡惹人厭的臉，卻突然定格在最后那人隱忍疼痛的神情。
龍且的皮糙肉厚他是見識過的，當年什么樣的疼和苦沒吃過，總不該今日這幾劍便讓他露出那樣的表情。
壓下心中的怒氣，少羽又轉身往回走。龍且方才的舉止太反常，往素即便再生氣他也不會用那樣的語氣與他說話。
該死的，那分明，就像是在故意激他離去。
焦慮撕破了平日從容的面具，少羽疾奔而回，卻只看見那紅發玄袍的少年倒地的身影。
“龍且！”
剛剛還活蹦亂跳能殺敵能氣人的龍且，如今卻一臉慘白，嘴唇青紫，不斷有黑紫色的血從他的眼角唇畔流出來，在那年輕俊秀的臉上描摹出駭人的瑰麗。
“龍且，怎會這樣！”
“還是瞞不過你……”無力躺倒在少羽懷里，龍且無奈地低斂了眼眸。
“到底怎么回事！”顫抖的手想要擦去龍且臉上的血，他再不是能在戰場上即便面對絕境也從容以對的霸王。他還只是個少年，他的懷中是他最好的兄弟。
“王翦那老不死的劍上有毒……”龍且已笑得極為勉強，語氣卻極輕松，“我本想著玄袍色深，你定看不出流出的血的顏色，我再幾句言語激你一場，便可氣你離開，卻不想你仍是回來了……這毒厲害得狠，我忍了那么久騙你離開，你竟辜負我一番苦心……真是，竟讓你瞧見我這般狼狽的模樣……兄弟我多沒面子……”
“別說了……龍且，別說了……”仿佛受傷的野獸，少羽自喉嚨深處發出低低的震顫的嗚咽。
不過幾句話的功夫，龍且的鼻孔耳畔也開始流出烏黑的血，染污了少年英俊年輕的臉龐。
少羽看著龍且七竅流血的模樣，眼眶里有點酸澀的東西就想不聽話地涌出。
才明白為什么他非要為他擋下那幾劍，才明白為什么他要說出那樣狠心的話氣他離開。
“龍且，你真是……”
“混蛋是吧……”龍且的眉眼雖染了血污，但仍是從容且平和，甚至帶著幾絲往日的鬼靈狡黠，“行了，罵也罵了，你也別在這杵著了，趁早走吧……告訴你小子，可不許哭，省得我輪回時還要想著欠你這幾滴眼淚……”
這是龍且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
喉嚨里壓抑著恍若撕心裂肺的破碎嗚咽，那用盡力氣也沒能趕走的眼淚，就那樣洶涌地奪眶而出。
“龍且！……”
龍且，兄弟我沒忍住……
輪回時，你，還是記著我兩分吧……
男子二十五號：龍且 死亡
男子二十七號：王翦 死亡
殘存人數7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