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一直是高漸離心中的一道傷。
猶記得那個如血殘陽的晚照里,那個男人對他說“別死啊,我可不想下次喝酒打架的時候,找不到個人在邊上談小曲給我聽”。那微醺時沉靜蒼涼的聲線仍會在腦海中不期然地回響。
蕩出一地的悲苦絕望。
我努力著沒有讓自己死掉。
我用心地信守了這個諾言。
可你為什么那么不負(fù)責(zé)任地離開,只留給我一個虛幻的背影,在紛華的細(xì)雪中漸漸模糊消散。
徒留我疲憊的心神,在獨酌的寒杯冷酒中漸昏漸醒,在經(jīng)年的山高水長中走走停停,一人對著那瘡痍的圓月呆怔地苦痛若死。
那一曲《黍離》早已不忍再彈。
只因身旁再沒有你舞劍的身影,再不見殘虹劍華萬點,如漫天流星火芒。
世事滄桑,知音難覓。
斯人不再,黍離難彈。
知我心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
荊軻于蓋聶又何嘗不是一場痛。
世人皆言蓋聶一個朋友都沒有。世人皆錯。
蓋聶此生有一摯友。
一個相處時間不長卻可豁心相交的摯友,一個被世人認(rèn)定死在他手上的摯友。
猶記得,那一年,那一日,他一如往素在庭院里練劍,身姿流暢展揚,劍勢行云流水,肅靜的眉間盡是沉穩(wěn)不凡的氣度。
一套劍法結(jié)束,他忽覺有一道視線定在他身上,舉目四望,便見一個男人慵懶地躺倒在高墻之上,一手還勾著酒壺飲得痛快。
察覺到蓋聶的目光,那人卻沒有一絲尷尬,舉起酒壺晃了晃算是打過招呼,然后依舊優(yōu)哉游哉將此處當(dāng)成自家一般泰然自若。
眼神一厲,蓋聶一道劍罡隨手便甩了出去,卻見剛剛還懶若無骨的人一個凌空翻,身子快若閃電地翻下了高墻。
動作流暢得連他都要贊一句好功夫。只是臉色依舊淡漠得拒人千里。
那人對他沉冷的臉色卻恍若未見,猶自笑得燦爛。
“好劍術(shù)啊!”嘻笑地開口,男人微醉的眸子里卻是滿滿的衷心贊嘆。
蓋聶卻不欲與其糾纏,也不在意這來路不明的人闖入了他的府邸,轉(zhuǎn)身便走。
“誒,坐下來陪我喝一盅嘛!”身后那人急聲呼喊。
蓋聶沉穩(wěn)步伐不停。
于是,荊軻終于敗下陣一樣地輕嘆:“本來還想好好和你討論討論劍術(shù)呢……你剛剛劍路的倒數(shù)第七招有破綻哦……”
白衣劍客終于止了步。
嘴角盡是得意的笑意,荊軻看著那清逸的背影,俊眸中清華點點。“對手只須仰面躺倒,反劍倒勾,右脅可攻,此招即破。”
蓋聶溫清的眸光忽明忽滅,許久,緩緩點點頭,肅然地道了一句“多謝”。依舊離去。
身后是那人氣急敗壞的叫喊:“你這人怎么這樣!我都與你說了,你怎么還走啊!我荊軻好不容易請人喝一次酒的!喂!喂!你你你……我明天還來!”
荊軻。原來這人便是荊軻。
第二天荊軻當(dāng)真又來了。還是提著酒大模大樣地從正門進(jìn)來的。被侍衛(wèi)攔下了就嚷嚷說是和他兄弟約好了。言之鑿鑿的。
秦王第一護(hù)衛(wèi)府,住的是天下第一劍客蓋聶。哪有他勞什子兄弟。
下人通報進(jìn)來,自覺好笑,以為會得個驅(qū)逐令便將那不知哪來的無賴打發(fā)走了,卻聽蓋聶清淡的一句“請進(jìn)來”,愣怔了好久,才慌忙出去引人入府。
荊軻就這么名正言順地進(jìn)來了。
蓋聶還是冷冷的,自顧自地練劍,沒什么話要跟他說的樣子。
荊軻倒也不惱,亦是自顧自地飲酒,也不再與蓋聶搭訕。
一人練劍,一人飲酒。兩相無言。
一連數(shù)日。
到后來,下人都懶得再通報。荊軻儼然成了護(hù)衛(wèi)府唯一的熟客。
終于,蓋聶說,比一場吧。
荊軻說,好啊。
之后。
之后就成了朋友。
蓋聶素來冷淡,荊軻卻是開朗常笑,后院的海棠樹下,往往只能聽見一人喋喋不休的笑語。卻也不覺絲毫的尷尬。
他沉靜寡言,他豪縱爽利;他嚴(yán)謹(jǐn)自持,他瀟灑不羈。
明明是兩個世界的人,卻偏偏這般成了摯友。
奇怪。又不奇怪。
那樣風(fēng)華無雙的人兒,那樣舉世難尋的劍術(shù)。
即便嬉笑,也有著一身難掩的傲氣。
孤身羈旅,傲視浮云,豪情滿懷,仗劍揚眉。
笑得豪放肆意,行得風(fēng)流灑脫,活出了蓋聶一生難及的自在。
就是這樣的荊軻。
讓他如何能夠拒絕,不將他引為終生莫逆。
荊軻的荊,荊軻的軻。
天下只此一人的荊軻。
所以欣賞,所以佩服,所以惺惺相惜。
所以那日,看著他倒下的時候,會惋惜,會疼痛,會有種明珠落石碾的苦楚。
后來,那人手中的佩劍去了戾氣,強了威力,成了他腰間絕世的淵虹。
心中卻越發(fā)空了一塊。
護(hù)駕有功,帝國劍圣,第一劍客,名震天下,都不是我的本意。
當(dāng)年咸陽宮里看著你倒在我面前,是我此生最大的失敗。
*
劍光飛鴻,激落一天火花;人影爍空,迷離滿林光華。
四把絕世寶劍。
兩方強勢陣營。
生死絕殺正在上演。
蓋聶劍法大氣,鋒芒暗蘊;高漸離劍風(fēng)鋒銳,輕盈靈敏;真剛劍術(shù)剛猛,勢如雷霆;斷水劍勢險奇,變幻莫測。
四人功底不相上下,一時應(yīng)是誰也奈何不了誰。
可那真剛和斷水聯(lián)手出擊,相互配合,氣息亦有相融之勢,真剛強猛的劍招背后,往往緊跟著斷水的殺機(jī)。天衣無縫的聯(lián)合,讓各自為政、單獨作戰(zhàn)的蓋聶和高漸離也頗感棘手,一時竟落了下風(fēng)。
擋開斷水走勢險奇的一招,高漸離如玉的容顏上籠了一層清寒冷陰的色澤。
他們四人都是底蘊極厚之人,打斗的動靜太大,拖延下去,恐怕會惹來旁人,徒生變故。
知道不可拖延,高漸離極招上手,水寒錚鳴,青光耀動,周遭氣溫驟降,林間水汽盡皆凝結(jié)成霜。
水冽冰寒,右手舞劍挽出燦燦冰華,易水寒之招揮出,透骨的冰寒之氣直逼對面兩人。
易水寒的攻擊是全方位的,卻要以舍棄防守為代價。這個弊端在機(jī)關(guān)城與白鳳一戰(zhàn)時他便清楚地明白。
可他今日,仍是義無反顧地用了這樣極端的招式,那是他一生心高氣傲、不落下風(fēng)的,身為劍客的堅持。
純白色的碎冰芳華寸寸散落,長劍卷動冷色霜華直沖而去。
真剛斷水亦知此招兇險,不敢怠慢。真剛揮劍格檔,巨大的劍身帶起恐怖勁風(fēng),連綿不斷的劍勢形成固若金湯的防御。
感受到那透骨的寒意,真剛緊繃的嘴角卻揚起一抹細(xì)微的冷笑。
高漸離這么早便使用了易水寒,卻不知他們等待的就是這個機(jī)會。
漫天清寒殺意中,卻有一灰衣身影鬼魅般地出現(xiàn)在高漸離身后,趁著那男子發(fā)動易水寒之際,劍光化作流水清濤,直奔高漸離最薄弱的防守而去。
真剛一人抵抗易水寒,卻掩護(hù)斷水從后一舉擊殺高漸離。斷水本就擅隱匿,如今這樣激烈寒凜的氛圍,完美地隱藏殺機(jī),悄無聲息間,更是容易得手。
這兩人,除去一人,結(jié)局便可敲定。
易水寒,不僅會傷別人,還會傷自己。
氣行血脈,凝霜聚雪,易水寒之招仍未停息,高漸離卻突覺刺骨殺意,身后急流兇濤之招已至,欲避已是不及。
心中一狠,高漸離反而不顧身后殺招,水寒催動到極致,寒冰霜華逼壓連綿劍影,出手之間,竟已是豁命之招。
聽得那劍影中傳出悶哼之聲,高漸離釋然輕笑,就欲受死。
兇濤已至其身,卻見一青鋒長劍推開清流戾氣,抵下斷水之招,寒白之刃反襲而上,頓時斂波削濤。
“蓋聶!”
眼見殺招被破,斷水知糾纏無益,也不戀戰(zhàn)地抽身而退。
雙方再次持對峙之勢,各自平復(fù)著因剛剛激烈交戰(zhàn)而翻騰不止的氣血。
“水寒劍刃的背后有破綻……”在高漸離身旁站定,蓋聶言簡意賅地道。
高漸離剛剛瀕死,強行催動功力,此時寒冰之氣在體內(nèi)沖撞,忍受不住地口吐鮮血。
“我知道。”拭去唇邊血色,高漸離寒涼地道。和他的劍如出一轍的凜冽。
“你有沒有試過,將背后,交托給他人?”蓋聶沉穩(wěn)的容顏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眸子卻幽深的如同碧水寒潭。
高漸離沒有回答。俊美的面容失了些許血色,卻依舊難掩絕代風(fēng)華。薄唇緊緊地抿著,神色飄忽不定。
模糊話語的勾起朦朧的曲線,在冥冥中指引出往昔流年。
〖我不希望,我的劍只為殺人。〗
〖我倒認(rèn)為,劍,是一種信任。〗
〖信任?〗
〖我說了么,劍是有兩面的,如果你必須專一的對付你的敵人,就把另一面交給別人。〗
〖把另一面,交給……〗
〖相信你手中的劍,它已經(jīng)替你做出了選擇。〗
從未模糊的畫面,從未忘記的容顏,是你曾告訴我劍刃是永不背離的存在,是你曾讓我將劍的另一面交給別人。
可是這個人,這個我恨了十三年的人,真的值得,我將信任交托?
半餉,高漸離開口,冷冷清清地反問蓋聶:“你試過?”
“沒有。”白衣劍客毫不遲疑地開口。“但蓋某愿意一試。”
“好!”男子清俊的唇邊升起一抹淺笑,眸子卻涼寒入骨。
戰(zhàn)局再開。形勢卻已不同。
暫時放下過往恩怨,原本相生相克的淵虹水寒合力迎敵,攻守配合之間,竟是出乎彼此意料的默契。
一時間,激斗得難解難分。
終于,四人不再留手,同時發(fā)動了絕殺之招。
高漸離水寒劍鋒纖塵不染,翩然飛舞,周身水氣皆盡化成飄雪姿態(tài),冰封萬里,凜冽清寒。
蓋聶淵虹利刃如一泓秋水,霜華璀璨,孤高傲然,縱劍之勢攜毀天滅地之威能。
斷水銀白長劍橫揮,劍氣濯濯涌動,化滔天波瀾。
真剛強猛劍意急聚,罡風(fēng)勁氣,雷霆之力,一劍化作萬千利光。
他們或沉靜或冷逸或蒼老或剛毅的容顏,此刻都籠著同樣的冰寒森然,散發(fā)出致人死命的殺意。
持劍破空,將生命置于刀尖。
易水清寒。
百步飛劍。
斷水無痕。
萬劍歸一。
傾盡半生根基,只為絕殺一劍。
四道毫光轟然交擊,劍勢滾滾鋪卷天地,內(nèi)力洶涌震嘯八方。
天地都為之一暗。
片刻,塵埃落定。
冰寒?dāng)浚喙馐眨顺蓖耍瑒θA消。
勝負(fù)已分。
鮮血如泉涌般自真剛胸口噴出,血液粘稠而溫?zé)幔诨^冷霜華。
淵虹以鋒利的身姿刺穿斷水的咽喉,點點血花開滿在燦燦的金絲軟甲。
高漸離體內(nèi)寒勁反噬,幾欲凍結(jié)血脈,猛地一顫,口吐鮮血。
強壓不適,收劍轉(zhuǎn)身,卻駭然見到蓋聶倒下的身影。
斷水劍無情地穿過了他的腰身,致命地刺透他溫?zé)岬呐K腑,血色大片大片暈染了他素凈的衣衫。
高漸離不由得心中一顫。
易水寒的攻擊需要放棄一切防守,百步飛劍卻是攻守兼?zhèn)洹?
蓋聶的傷絕不會重成這個樣子。
而自己,也不應(yīng)該僅僅是功體反噬這般的輕傷。
清寒的眼中布滿了絕對的詫異和不敢置信。
“我沒讓你幫我擋。”斂眉出聲,話語薄涼。
這個男人,獨自扛下了真剛的萬劍歸一。然后……然后又替他擋下了斷水那致命的一劍。
斜倒在地上,蓋聶臉色依舊淡漠得沒有什么表情,只是慘白得不像話。
“可你…將你的背后交給了我。”提氣開口,蓋聶的聲線中是難掩的虛弱。斷水無痕亦是極寒之招,寒氣入骨,他現(xiàn)在連說話都極為費力。
高漸離沒有再說話。剛剛收回的水寒緩緩出鞘,冰凜劍鋒以決絕的姿態(tài)抵上了蓋聶的脖子。
蓋聶連眉都沒皺,臉色蒼白如雪,黑眸冷冽而淡然依舊。
林間瑩瑩冰晶融化,化作一片滋潤的水汽。
漠漠清寒之中,卻有誰蒼若素雪的聲線。
“大哥的仇,我還未報。”
逃不過的流年傷仇,抹不掉的刻骨銘恨。
此間,恩怨難說。
男子十號:真剛 死亡
男子十八號:斷水 死亡
殘存人數(shù)29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