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冷。天涼如水。銀月遙掛。
林間的空地上,篝火升騰。給黑寂的寒夜帶來難得的溫暖明亮。
少羽和石蘭兩人并肩坐著,一旁是熟睡的天明。
石蘭把玩著手中的玉盤,那也是他們此刻可以肆無忌憚地生起篝火而無須擔(dān)心引來麻煩的保障。
剛剛,石蘭將自己分到的非攻給了天明,作為交換,這玉盤便交了她保管。
少羽靜靜地看著身旁的女子。依舊是安靜高傲的姿態(tài),像是開在九霄雪山之頂?shù)难┥彛兄露篮玫睦淠?
只是,在暖黃火光的映襯下,那清淡雅致的容顏雖仍帶著一貫的漠然疏離,卻是淡去了不少清冷,較往昔也多了幾分凡塵之色。
讓人心生親近之感。
“好安靜。”溫然開口,他淺棕色的雙瞳在暗沉的夜色里依舊明亮而溫柔。
女子難得輕輕一笑,伸手輕輕撫開劉海,露出溫潤的眸光。“你上次也是這句。”
“誒?”少羽一愣,不好意思地低低地囁嚅,“你還記得。”
“嗯。”
那時(shí)的高樓頂上,夜闌如水,他與她也是這般坐著,他紫衣卓朗,溫潤澄暖,她黑衣神秘,冷情孤高。
如今月下,他仍是那樣偷偷地望著那個(gè)一臉淡靜自若的女子,那淡然輕笑的臉龐在月色篝火的闌珊光影下,若隱若現(xiàn)的現(xiàn)出一種亂世紅顏的傾世無雙。少羽才發(fā)覺,自己心中那顆早已種下的種子竟不知不覺發(fā)了芽,如今已長成那連綿蓊郁的參天大樹。
“石蘭……”他低斂了眉睫,嗓音低柔綿軟。
“我…歡…你。”
火堆中忽有柴火崩裂的聲響傳出,蓋過了少羽那低微的聲音。
火光之中,女子的眼眸依然如雪般清冽,微微轉(zhuǎn)頭問他:“我是不是聽漏了什么?”
“啊?啊……沒、沒什么……”少羽磕磕巴巴地有些手足無措,心中惋惜又惱火。
“臉好紅。”石蘭也并不戳穿他的難堪,只是輕巧地笑得歡心。
“是……火光映的吧……”少羽別過頭,以往從容的臉上難得有了一絲窘迫,不自然地答著。
女子便含笑溫柔地頷首表示了解,淡淡的神情亦不讓人局促。“我想也是。”
那一夜,女子笑容淺淡,有著讓人難以忘懷的淡然恬靜。
那一夜,女子輕輕靠在他的肩頭,將憂傷擱淺在他堅(jiān)實(shí)的肩上。
那一夜,女子輕輕哼唱著苗族古老的歌謠,歌聲飄渺悠揚(yáng),繾綣輕靈。
溫馨暖意若淡薄的霧氣在靜謐夜色中氤氳而開,讓往昔的悲苦絕望并著孤單寂寞一順兒避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只安心地享受那一夜的安寧。
有一種觸手可及的幸福。
卻無法天長地久。
是上天在嫉妒吧。
其實(shí),少羽和石蘭都不知,那一夜天明并沒有睡著。
他只是靜靜睜著眼,清透的眼眸卻在明亮的燭火里一再地幽暗了下去。
緊握的手心里攥出血痕,以往明媚的笑臉盡是寂寥蕭索。
“月兒……”
薄衾小枕涼天氣。
乍覺別離滋味。
展轉(zhuǎn)數(shù)寒更,起了還重睡。
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
系我一生心,負(fù)你千行淚。
*
暗夜靜寂。
黑暗中顏路睜開眼睛,身邊是張良低沉而規(guī)律的呼吸,他雖看不見,也能想像得到那人安和靜謐的睡顏。
月光越過窗欞灑進(jìn)破陋的茅屋,他的側(cè)臉湮沒在陰影里,有些難言的陰郁飄忽。
眉間的哀痛層層疊疊地涌起,如同游弋的云翳。他極輕極輕地嘆息,低微的響聲在子夜清寒的空氣中飄散而去。
安靜地起身,細(xì)細(xì)整了衣襟,他摸索著輕手輕腳地走出了房門。
子房,我終是不能與你一起。
厭倦了分分秒秒的折磨和絲絲縷縷的傷痕。在可知的結(jié)局前等候最殘忍的答案,將心折磨得支離破碎。
死亡是終極的解脫。而活著,就要選擇與寂寞和絕望為伍。
不如歸去。
夜風(fēng)穿透他單薄的身軀,透骨的寒涼能將心都冷卻。
憑著記憶認(rèn)了方向。庚三區(qū)的邊緣該是一處海崖。
才走出兩步,身后卻傳來無比熟悉的嗓音,清晰而隱忍。
“二師兄這是要去哪兒?”
顏路頓了腳步,頷首斂眉,有些認(rèn)命地嘆氣。
“師兄以往并不這樣愛嘆氣。”張良攏了外袍,走上前去牽了顏路的手,那人本就低薄的體溫在清冷的夜風(fēng)中越發(fā)沒了溫度。“師兄忘了,子房也有淺眠的習(xí)慣。”
月光下,空氣中彌漫出一股讓人窒息的沉默。
顏路還在等著張良或憤怒或傷情或委屈或撒嬌的質(zhì)問,張良卻清了嗓音,輕輕淺淺地道:“師兄是想去看日出吧。”
顏路沒有反駁,眉間淡笑愈發(fā)倦怠無奈。看日出?他也要能看得見。
“正好子房也有此意,不如一起吧。”
張良低柔地輕喃,還帶著習(xí)慣性的清越笑意,在低涼的靜夜里,清潤好聽得厲害。
可是,這樣柔和輕松的嗓音下究竟藏了些什么,顏路卻該死的明白。
“子房……”低啞出聲,卻被那人一口打斷。
“師兄答應(yīng)了子房什么,難道這么快就不記得了么?”微微挑起的語氣里帶了決絕的不容質(zhì)疑,他一字一頓道:“你、休、想、棄、了、子、房。”
如墨夜色里,顏路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清刻的面容上終于有了一絲真實(shí)的笑意。
“好。”
攜手同去,很快便到了那海邊的陡峭巖壁。
海角天邊,說得也不外如此。
相互靠著坐在崖邊,那夜幕下的海洋,無邊無際,凄迷得令人窒息。
“子房還記得初到桑海時(shí)拽著師兄到海邊看日出的情形。”張良注視著遠(yuǎn)處的海面,淡淡地開口。
他還記得那年那時(shí),晨光之下,那被他軟磨硬泡拽起來的師兄望著遠(yuǎn)遠(yuǎn)海天相接的一線,眼角含笑,澹泊自在,一雙眸子是秋水般的澄澈明亮,錦衣清華,翩然若仙,好看得不得了。
“子房那時(shí)還是個(gè)孩子呢。”顏路的聲音亦是溫和愉悅,只是挑起的眉梢掩在布綾之下,看得不真切。往事浮沉恍在眼前,沉淀在腦海深處的溫婉記憶,回首細(xì)細(xì)翻閱,依舊是明晰溫暖如昨。“轉(zhuǎn)眼,竟是這么多年了。”
他的聲音低沉柔和,泛起令人沉醉的漣漪。
“這些年攜手共處,無繇很高興。”
張良略有詫異地看著他一臉明凈溫軟的笑意,雖不甚明白他為何突然自稱無繇,卻懂得他那一瞬的失神里想到了什么。
輕輕地膩過去,他的唇線輕軟開闔,微熱的鼻息撩動(dòng)在那人耳畔。“小圣賢莊的這些年,也是子房一生最快樂的日子。”
他的聲音綿軟得過分,溫柔了夜色。
凄涼的夜風(fēng)仍一陣一陣刮過,銀色的月光卻漸漸有了一絲澄明和暖之意。
夜色黑得越深重,黎明亮得越璀璨。
海天相接的墨藍(lán)間,有一縷金光暗暗醞結(jié),終凝成霞光萬道,綻放出一世的光明。
那一輪紅日沖破深藍(lán)的光澤,跳出海天一線,瑰麗壯美,華然東升。
“今早的日出,很美。”張良望著那朝霞紅日,面容寧靜,語氣卻愉悅。
“是么。”顏路偏過頭,淡淡地應(yīng)和。
“可惜師兄看不到。”
“你不是看到了么?”
“唔,那我要多看一會(huì)兒,把師兄那份也看回來。”
“是,你可要代我好好看看。”
海浪輕輕拍打岸邊,破碎的水花散成細(xì)微的霧氣,映襯著暖色晨曦,與海風(fēng)一道飛舞。
海風(fēng)微咸,空氣中有著令人心醉神馳的舒爽。
引人歸去。
“師兄可還有遺憾?”
“沒有。”
“好。”
這已是最后的對話。
隨后,他們相擁墜落,像是折翅的比翼。
斷崖下還有海浪敲擊的聲響,青錦儒袍在滄浪里打個(gè)滾,瞬間便沒了痕跡。
自此黃泉碧落,不離不棄。
終是應(yīng)了此諾。
跳崖前,被張良扔在懸崖上的竹簡靜靜地鋪展而開。
血色字跡在晨曦日光中溫柔地閃亮,還透著那已逝去人兒的清華風(fēng)骨。
不過是幾句自小便讀得極熟的詩經(jīng)中的句子。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男子五號:張良 死亡
男子十五號:顏路 死亡
殘存人數(shù)9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