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躺倒兩具尸體的土地上,衛莊暗青的眸底有著黑色漩渦覆蓋眼簾。
“出來吧,你若也想偷襲我,可沒那么簡單?!睖Y虹輕甩,衛莊對著身后岑寂的樹林漠然而道。
暗中躲著的那人覺得,既是被人發現了,再藏著掖著反倒落了下乘,便也就大大方方地走了出來。
魁梧的身材散發著駭人的兇煞,身上烙著的七國死刑刺字張牙舞爪地炫耀著以往的輝煌戰績,一身殺伐之氣恍若煉獄而來的嗜戰修羅。
這人自然便是江湖中見人如見鬼神的黑劍士,勝七。
都是在江湖上稱霸一方兇名赫赫的男人,狹路相逢,兩相對立,竟是像極了江湖上血氣方剛的決斗。
只是這場決斗,將之前的各種挑釁各種放狠話各種眼神放電碰火花統統省了,連互通身家姓名都沒有了必要。
這個游戲的規則讓戰斗的意義變得這樣簡單。
存活。有你沒我。
殺氣叫囂撼動穹宇。
薄兵重器嚯然相交。
勝七一柄重器鐵錘舞得虎虎生風,錘意磅礴如雷,滲透著剛猛狂暴之力,一舞震動十里。
衛莊一尺秋水長劍揮得氣勢雄渾,劍勢熾熱至狠,裹挾著凌厲鋒銳之氣,一指呼嘯八方。
兩人身手不相上下,那勝七分得鐵錘實屬一般,比不得淵虹神兵利器;然衛莊雖持利刃,但淵虹鋒寒,不若鯊齒炎烈,功體相斥,一身修為倒是只能施展得七八分。
這樣,兩人倒也將將拼得相平。
兩人正打得難解難分之時,勝七忽地伸手一揮,手里的白色粉末混雜在風里,呼啦便撲了衛莊面門。
這般陰招來得突然,饒是衛莊也未能躲過。那從死去多時的項梁手里得到的石灰粉,霎時便模糊了衛莊的視線,細小干迷的粉末蒙到眼睛上,一時間無論如何都看不見了。
想當初李斯對勝七的評價真真是極貼切的。
黑劍士最可怕的一點,就是他追求的并不是公平的對決。他只有一個目標,毀滅所有的對手。不管怎樣,采用什么手段。
而此時,鐵錘帶起一道剛猛勁爆波動,鋪天蓋地地席卷而開。
衛莊視線受制,加之勝七豁命相逼,聽風辨位,揮劍格檔已是力不從心。
瞅準衛莊一個長劍在外,回救不及的機會,勝七周身氣流之力猛然層層疊加,鐵錘攜摧山斷石之威砸向衛莊胸膛。
傾盡功力的一擊,足以定生死勝負。
卻有一個纖弱玲瓏的身影,一瞬插入了這兩個男人的對決。
并用自己的身體生生改寫了定局。
衛莊只覺身前一個太過熟悉的氣息,緊接著便是一聲體內斷裂的悶響。
他還來不及思考被那一錘擊中會是怎樣慘重的傷,耳畔卻有女子嬌柔而支離破碎的嗓音。
“莊……你的鯊齒、咳咳……我給你送來了……”
恍若五雷轟頂。
一手挽過女子的嬌軀,一手接過鯊齒。絕世兇劍瞬間聚起沖天虹光,炎烈之氣洶涌而出,激蕩出萬點流星火芒。
絕殺之劍,一瞬揮出。
那是震懾人心的盛怒,更是斷人肝腸的悲鳴。
烈焰火蛇瞬間吞滅了那黑色巨碩的身軀。
塵埃落定,血染鯊齒。
“莊……”
見證了衛莊剛剛那一瞬的殘虐嗜血,躺在他懷中重傷的赤練卻勾起風情的眉眼微微地暈開一抹傾城絕色的笑容。
“赤、練……你如何?”
沙啞的嗓子頓了半刻才發出聲響,勉強保持著平穩的嗓音里,卻有著一分決不會出現在衛莊語氣中的遲疑與焦躁不安。
“莊,叫我紅蓮……”
胸骨盡裂,腑臟皆碎,女子喉間已盡是鋪天蓋地的香甜血氣,妖嬈的容顏卻風華不減。
當昔年純澈的眸子早被歲月的風霜雨雪打磨成了人情練達的滄桑過往,當天真妍然的公主被經年的染血殺戮洗練成了世人畏怖的赤練毒蛇,你還愿不愿意,再喚我一聲紅蓮?
將女子向懷里再攬了一分,一向冷漠自持的他甚至沒有感覺到那刻自己的顫抖。
“紅蓮,為何你也這般傻……”
赤練早已在歲月的洗練中出落為成熟動人的女子,一顰百媚橫生,一笑風情萬種。生命的最后,她卻斂了顛倒眾生的魅惑笑容,那微微淪陷于時光滄桑中的容顏低沉靜雅,不動聲色地蕩漾了三千繁華。
“莊,你不會想哭吧……”
低低的笑侃,像是當初她還是紅蓮公主的時光,肆無忌憚地調笑著那個青眸俊漠的少年。
碎裂的胸口已無力起伏,強撐的開口,讓她劇烈地咳嗽起來。血沫便伴隨著她越發細微的喘息肆意地飛濺散開。
衛莊自是看不見那滿眼鮮烈的血紅,卻能感覺到鮮血帶著的刻骨炙熱。
那樣的熾烈難當,好似能把人的眼睛灼傷。
“別哭啊……小心傷眼……”想要抬手擦去他遮目的灰粉,卻再勻不出一絲力氣。她的眉睫絨羽細細地抖動,便有一汪淚水盛滿她凈皙的臉龐。
沒關系吧,反正,那人也看不到。
“紅蓮先走了……”沒有悲傷,沒有遺憾,甚至帶著些來生再見的期許,她用一種虛無飄渺的聲音,輕輕地吐出最后一句別離。
艷若紅蓮,一瞬寂滅。
如此刺痛難當,讓人忍不住想落下淚來。
卻終于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出來。
澀得發疼的眼眶,像是難以愈合的傷口。
*
顏路醒來的時候已是暮色漸沉了。
遠處鮮紅的地平線,宛若撕裂的巨大傷口。
自然,這些,他已是看不到的。
身旁,有誰低啞隱忍的聲音。
“二師兄,你肯醒了嗎?”幽幽低涼的嗓音里有些哀怨,有些復雜,有些委屈,有些責備,但更多的是心傷。
顏路吃力地撐起身子,卻牽扯得胸前傷口一陣疼痛,即是如此,他仍努力地笑得不以為然。
“幾時了?”
張良看著他強撐的模樣,低低地嘆口氣,挪過去扶著他坐好,悶悶地答道:“戌時剛過。”
顏路放心地倚著張良的身子,想得卻是昨日自己這般照顧他時的情形。
“丁掌柜呢?”
“在旁邊的茅屋?!?
“丁掌柜可信?!鳖伮肪徚司?,肅然而道。
張良卻答得頗為隨意輕佻?!皶簳r看來還沒有害人的心。”
抬手撫過自己面上綁眼的布綾,顏路神色閃過一瞬間的黯然,但隨即便恢復如初。
“藥可敷了?”
他這不問還好,一問倒是讓張良剛剛的隱忍再掛不住,一下子便炸了毛。
“就了為這幾株草藥,讓師兄幾乎賠了性命進去,師兄定要這般折磨子房嗎?”清潤的眼眸滿布了痛苦之色,淡無血色的薄唇也咬出了血絲,張良卻無知無覺。
“原也不想會是這樣?!鳖伮返偷鸵粐@。
這一嘆倒是讓張良也沒了脾氣,只是自顧自地背過身去,賭氣不說話了。
顏路知道張良以往撒嬌賭氣的習慣,多抵要等一等才能再與他說話。這一等,卻聽得那人不知忙活起什么,恍惚間有翻動書簡的響動。
目不能視,顏路只得軟了語氣,溫和問道:“子房在做什么?”
“寫字。”那人兒仍在置氣的聲音低悶著。
“寫字?”顏路驚異。
“丁掌柜說先前殺了個人,尋了那人包袱,分到的武器竟是只筆,我道我家二師兄正巧分了卷書簡,便將那筆討了過來?!睆埩即朔故呛苡心托牡卮鸬?。
見張良怒氣漸消,顏路也便順著話多問幾句。“那,墨又從何處來?”
“二師兄可知自己流了多少血?”張良的聲音卻陡然高起來。
顏路聽著他像孩子般賭氣的話語忍不住輕輕挽起了唇線?!皩⒀臃康故呛靡饩??!?
“師兄??淠愕淖謽O好,挺拔秀麗,飄逸犀利,風骨卓絕,此番卻是何等雅致寫了些什么?”
張良卻是斂眉不答了,只是專心地落筆。筆下血字依稀可見往日氣魄風骨,只是難掩凄絕哀楚。
他的動作神情都是從未有過的認真專注,每一個字都好像用上了一生的力氣。
“你倒是欺師兄如今看不見了?!睒O淺極淡的話語,用顏路低沉清冷的嗓音道出來,卻恁地讓人心酸。
顏路如今卸去了發冠,黑色的長發零亂地披散在染著妍麗血色的肩頭。他的容顏蒼白得透明,覆面的布綾下殷紅斑斑。
擲下筆,張良難掩心中涌上的那一陣強烈的傷痛,整個人散發出一股哀傷頹敗的心灰死氣。
緩緩伸出手去,避過顏路左胸的傷口,微微地摟住他腰際,張良將灰敗的小臉輕輕貼了他的胸膛。
雖然染了淡淡的血腥,師兄身上淺淡似雪的氣息依舊清爽幽遠地好聞。
顏路溫暖的胸膛里傳來尚為平穩的心跳,傳遞著讓人心緒沉靜的力量。張良輕輕向上蹭了蹭,將腦袋抵了那人清刻的下巴,低低地呢喃:“師兄不要棄了子房……”
那人微微僵硬地環著他的身子,極輕地應了一句“好”。
“無論,黃泉碧落?!?
殘霞減收,夜色冷寂。
黑夜漫長,看不到解脫的天亮。
男子七號:勝七 死亡
女子九號:赤練 死亡
殘存人數11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