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再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了。
睜開眼睛,就看見窗前一抹淡淡的身影,陽光傾灑斜披在他的身上,鍍上了一層淺淡的金色。
顏路依舊是一襲青衣錦袍,手捧著竹制書簡坐在窗前靜靜地看著,薄唇微抿,神情專注,容顏舒雅,澹泊悠然。那樣安靜的姿態,與室內宛若與世隔絕的寧靜氣氛融合在一起,愈顯得清雅高華。
溫良如玉,一如初見。
“你醒了?”顏路在感覺到張良氣息微變的時候就已察覺到他的醒來,走到他身邊扶起他疲乏的身子。
看著張良蒼白若雪的臉容,秀麗精致的五官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顏路眉間的疼痛就無法自制。
不忍看顏路難過的表情,張良強打起精神,指了指他手中的書簡笑道:“師兄可不要告訴我這就是你分到的武器。”剛剛睡醒的聲音含了一抹低沉的喑啞。
“是又如何?”將竹簡仔細收入寬大的袖袍,隨意而自然的動作卻盡顯一派溫雅舒文。
“很符合師兄的性格?!睆埩夹χ鴳暎M管臉色蒼白,但墨色的雙瞳里仍神采熠熠。
“你可知你燒了整整一夜。”顏路貼上前去,伸手撫住他的額頭,眼神中盡是擔憂。“如今也未曾退去多少?!?
男子淡淡的清雅氣息縈繞在身邊,張良感受著額頭上寬大的掌帶著微微低涼的溫度,讓他燒得有些昏沉的腦袋好受了許多。
“師兄守了子房一夜?”張良看著顏路那藏匿著擔憂憐惜的臉,如玉的顏容因熬夜而失卻了平日的光華,眉宇間是雖已竭力掩飾,卻明顯不過的疲憊。
顏路也知道自己的臉色怕是不會好到哪里去,可子房蒼白憔悴的臉龐更讓他心痛。那因高燒不退而淡淡紅腫著的眼眸,像一道微渺卻疼得厲害的傷口。
“你還有力氣擔心別人?”
不僅僅是高燒不退,腿部的傷也是惡化的厲害。雖然傷口已經收口,但因無藥物處理,并未有絲毫的愈合,慘白的肌理間依稀可見森森白骨。
眉心微蹙,一雙墨瞳黯淡地收緊,張良低沉地問道:“師兄有什么打算么?”
顏路眼眸劃過一絲恍惚的神色,久久的靜默不語。
剛剛過去的清晨的全島傳音中,又死了七個人。三男四女。
明明才是第二天的早晨,死亡人數卻已經過半了。
死者很順利地一個接一個出現。而他還沒有做好投身這場游戲的覺悟。更何況,現在還帶著子房。
壓抑的氛圍里,忽有清淺的男聲劃破詭異的靜謐。
“子房是愿意死在二師兄手里的。”明明是清越淺淡的聲音,輕輕地道出來,卻兀地冷徹心扉。
“子房……”溫和的眉峰驟然轉冷,顏路如水的眸子一片冷冽清涼。
張良卻不顧那陡然冷下來的氣息,陳述一般的聲音,聽起來格外的傷感?!跋褡臃楷F在的狀況,怕只有等死的力氣。昨日死撐著一路行來也不過是為了再見師兄一面,如今心愿已了,子房再無遺憾。”
沉默半晌,顏路如玉的容顏已是一片寒涼?!澳憧蛇€記得,昨日,是你叫我不要棄了你。”
“子房記得。但以子房如今殘破的身子,二師兄想要帶子房走,可是累贅?!钡蛿康捻斜M是傷然黯色,張良的語氣卻輕松得好像談論著與自己無關的生死。“倘若這里被劃為禁區,師兄待如何?我寧愿師兄現在殺了我,也不愿師兄那時出于無奈而棄了我?!?
顏路幽深如一汪深潭般的雙眸終于漸漸迷離起來。
“你真希望我殺了你?”顏路突然握起張良的凌虛劍,寶劍雖未出鞘,卻依然錚然鳴響?!坝媚愕膭??”
“麻煩師兄了?!遍]上眼,張良笑得乖巧可人。
仿若那年小圣賢莊的初見,年幼的他謙恭有禮地拱手揖禮,用孩子濡軟的嗓音叫著“二師兄”。
往昔的時光恍惚間漫過了眼簾。
朝夕相處,那人的溫柔雅致;與人無爭,那人的悠然澹泊;棋局殺子,那人的果斷決絕;遮掩擋禍,那人的寵溺包容。
看著眼前閉眼等死的自家小師弟,顏路終于重重地一聲嘆息。
他知道,他此生怕是躲不過這樣溫柔悱惻的劫數。
顏路突然反手一指就點在了張良肋下。
張良只覺身體一滯,便動彈不得,且無法出聲。
“你明知我下不去手,又何苦如此相逼?”輕輕將張良僵硬的身子放到躺好,又將凌虛放在了張良身邊,顏路的語氣里盡是無奈傷感?!霸缟系膫饕粑衣犃?,這里并沒有成為禁區。你身上的穴道半刻后就會解開?!?
張良無法動彈,只是目光凄怨地死盯著顏路。
“我無法下手殺你,也同樣無法對你的傷坐視不管。你的傷不能再拖,我一會兒會出去尋些草藥?!鳖伮穭e開張良的目光,淡淡地道。
也許他們都活不過明天,也許即便尋到了草藥也只是多此一舉,可他就是不愿毫無作為地等死,不愿兩人彼此折磨任絕望滅頂。
輕柔地撫開了張良額前的發絲,顏路的嗓音低柔微涼,卻無比的執拗堅定。
“我不想明天,我只把握此刻?!?
緩緩起身,依舊是衣衫典雅的模樣。顏路沉思半晌,還是遲疑地開口:“倘若我兩個時辰內都沒有回來,你就不必再等了。到時是走是留你自己看著辦。屋外的陣法我不會撤去。昨日你神志不清才會中招,今日你若想離去,這陣定困不住你?!?
千般不愿,萬般委屈,卻無法言語,張良只能聽著顏路仿佛交代后事一樣的安排。
周身縈繞著,幾乎要讓人落淚的窒息感。
知道顏路的決絕,定不會因他的挽留而改變主意。畢竟,剛剛逼他做出決斷的,就是自己。
認命地閉了眼眸,再睜開,卻是盯住身旁放著的凌虛。
顏路見此輕輕一嘆。
“不必了,我不會走太遠。再說,萬一我、回不來……”
張良溫潤的眼眸一瞬迸出清厲的光華。
無奈一嘆,顏路執起凌虛劍,眉梢之上終于有了游絲般的笑意,他的聲音柔和得令人沉醉。
“好,那你等我回來?!?
推門而出,搖曳了舒雅弧線的衣角消失在晨光之中。
他的面容依舊安然溫和,可那背影卻孤絕料峭。
師兄,我就在這里,等你回來。
你若敢食言,我死也不會放過你。
*
端木蓉(女子三號)看著那空地上新起的墳塋,突然間潸然淚下。
那是,蓋聶的墳。
看著那墓碑上笨拙的刻痕,她便知道這是誰的作為。
在這樣殘忍悲涼的游戲里,也許沒有那么多時間留給人去紀念逝者,可她此刻卻一步也挪不開,任由眼淚無聲地落下。
曾經名滿天下的劍客,曾經走入她生命的男人,如今,就這樣輕易地,成了塵土中的尸骸。
當子夜時分聽到蓋聶死訊的時候,她只感到一股痛徹心扉的絕望,將她吞噬碾壓,幾乎碎滅了她的靈魂。
如今,看到這青青墳塋,她卻是疼痛得連呼吸都絲毫不敢多用力氣。
眉間凄清的寂寞若隱若現。
就不禁想起了往昔華年。
她本是玲瓏剔透的女子,陪著師傅在芬芳而清幽的山谷中心如止水。
她亦如那醫仙的名號一般,在鏡湖醫莊溫潤靈秀的山水中,被浸染得清雅脫俗,嫣然出塵,宛然如仙。
可她畢竟不是無心無情的仙。
心如琉璃也會被塵埃招惹,她偏偏在塵世中動了凡心。
在鏡湖醫莊,那個重傷的男人為她擋下秦國奸細的偷襲,堅實的臂膀將她護在了身后,讓人無比的安心;云山飄搖中,機關鳥上他扶住身形不穩的自己,掌心傳來的溫熱,清淺卻綿長。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因為動心,所以痛心。
世道無常,愛人成傷。
曾經那份朦朧的愛情如風般掠過,卻在靈魂里留下了刻骨銘心的綿遠流長。
于是,不曾后悔。
于是,寧愿追隨。
素凈如蓮的臉龐上,終于暈開一抹清淺笑意,映著瑩瑩淚痕,綻開如水中倒影的虛幻易碎。
手中緊握的、本用于御敵的短刀,突然就毫不遲疑地送進了心口。
溫熱的血液仿佛可以溫暖清冷的心尖。
沒有如血如淚的喊叫,沒有撕心裂肺的慟哭,無聲的寂寞里,是不為人知的絕望與悲痛。
如那穿胸而過的刀尖,以一種溫柔而決絕的姿態刺痛了天空的流云。
老天只是殘忍地,睜眼無聲。
血色暈染若黃泉路邊的曼珠沙華,緩緩爬滿在她素蘭的薄衣輕衫。
在他的墳前開滿了纏綿猩紅的花朵。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你我究竟,占了幾苦?
愛若別離,怨便長久。
你若在世,我便站在,你身后回首可見的地方;你若離開,我便與你,一同化為塵灰。
放手人世,請等著我的輪回。
女子三號:端木蓉 死亡
殘存人數19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