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管家是怎么辦事的!”蔣寒洲忽然暴喝一聲,將手上的一個本子重重甩在桌子上,他不僅提前跟那邊打過招呼,特意讓羅管家去籠絡安撫薛平川,趙子龍和小梁帶人負責接應,現在竟來個沒有接到上面的命令!人不僅沒有接到,還因此暴露了行蹤被人偷梁換柱的殺害!
趙子龍嚇的再不敢多言,小梁更是顫抖如曬,面如死灰。
蔣寒洲面色鐵青,額角上青筋暴跳,“羅仁呢?”
趙子龍微微一愣,這才想著羅仁是羅管家的名字,他吸了一口氣道:“羅管家不知所蹤……”
蔣寒洲眉梢一揚,怒不可解,心臟砰砰狂跳,眼前浮現停云嬉笑怒罵的樣子,她是那樣渴望家人團聚,翹首盼著相逢的那一刻,她將所有的希望都押寶在他的身上,他不是不知道停云想方設法的捏造謊言想要嫁給他的緣由,于是他便竭盡所能去配合她,給予她承諾,只要她高興就好。
但是現在……
他幾乎不敢去想象停云知道這個消息之后的反應,蔣寒洲臉上青白交織,忽然大步往外走去,他迫不及待的要見到停云,一分一秒都等不了。
待他來到杏花閣以后,閣子內漆黑一片,仿佛人走樓空,他從沒有像現在這一刻如此害怕過,那是半邊世界即將塌陷的感覺,心臟壓迫的難受,他佇立在庭院里,大喝一聲,“二姨太人呢!”
沒有人回應他,只剩下夜晚簌簌的風聲,小梁和趙子龍沉默的等在巷子里。
蔣寒洲忽然發現,艾停云嫁給他這么久以來,仿佛像是被關在籠子里的鳥兒,一直生活在這樣寡淡的沉默中,等待著她的同類到來,她所有存在的意義不過是為了家人罷了。
然而,她再也等不到了。
撕心裂肺的撕裂感從心臟處傳遍全身,那是活生生拉扯皮肉的感覺,仿佛有誰伸出一只手他的心臟,將他最珍視的人硬生生剝離了身體……鮮血淋漓……失去……這是失去的失重感和空虛感……伴隨著不可預知的恐懼……
蔣寒洲腳步有些虛浮,卻踏的平穩,他又一次大喝一聲,“二姨太人呢!”
憤怒而又低沉的聲音傳徹在蔣府的各大甬道里,聲音一層又一層的擴散開來,盛怒而又威嚴,聽聞動靜,不少丫鬟匆匆從別的甬道或院落趕過來,惴惴不安的圍在杏花閣外,自從老夫人搬出去以后,府上也沒有個主事的,羅管家不在,新任管家方承這會子去了新城府邸,老嬤嬤們還未趕來,此時,只有膽子大一點的丫鬟,戰戰兢兢的回答道:“許是去賞梅了,北苑那邊的臘梅開的正艷。”
蔣寒洲大步走了出去,身后跟著小梁、趙子龍及大批丫鬟,他走了兩步,忽然回頭怒喝:“都別跟來!”
雪零零落落,冰冷而又沉重,透著天際慘白的暗淡,蔣寒洲幾乎將整個蔣府都找了一遍,極重的腳步聲一下一下用力踩在青石板面上,帶著絕望而又偏執的怒意,找遍角角落落,只找的絕望一點一點的擴大,幾欲發狂。
“少爺,奴知道二姨太在哪里。”張嬤嬤聞著風聲,找到蔣寒洲所在,背過人眼,低聲說道。
蔣寒洲此時正在北苑的梅林中,聞言眸光一暗。
張嬤嬤站在拱門口,低著頭道:“奴剛剛去給老夫人買藥,親眼看見二姨太和溫少爺從一所公寓里走出來,兩人摟摟抱抱,十分親密。”
蔣寒洲瞳孔驟然緊縮,深吸一口涼氣。
張嬤嬤低頭道:“奴這就帶少爺去找二姨太。”
幾乎是一瞬間,張嬤嬤感受到了從蔣寒洲身上迸發出來的濃烈殺意,但她還是硬著頭皮轉身,直到走出府外的時候,她方才敢確定蔣寒洲相信了她的話,并跟著她走了出來。
雪越下越大,溫錦懿擁著停云走過了新城的長街,發現身后跟有盯梢的人,他十分自然的擁著停云進入了一家咖啡廳內,兩人像是相熟許久的老情人,停云謹慎的配合他,落座于圓桌兩側。
等待服務生上咖啡的空隙,溫錦懿拿過一旁的報紙隨意的翻看起來,狀若無意道:“恐怕你要晚些時候回去了。”
停云看了眼溫錦懿,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那棟公寓里,又為何與中野那么熟,據說溫家也參與了這場期貨買賣,不知道溫錦懿會不會涉足這其中。
咖啡廳內暖氣開的極足,讓人有些莫名的焦躁,唯恐被周圍盯梢的人發現,她不露痕跡的微笑,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從咖啡到畫作,又從畫作到藝術,像是最常見的情侶,他溫柔的替她擦去唇角的水漬,撩撥開她額上的亂發。
停云頷首低笑。
正應了那句話: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水蓮花般不勝涼風的嬌羞。
溫錦懿含笑的眸子像是深夜的星辰,波光粼粼。
蔣寒洲坐在車內,隔著車水馬龍的街道,遠遠的看著這郎才女貌的和諧一幕,驟然繃緊了倨傲的下顎,他作勢就要下車,卻在打開車門的一剎那,停止了動作。
他沒能保護她的家人,沒能信守承諾,又有什么臉去見她。
背叛的憤怒與絕望的痛苦相交織,他重重坐回車內,看著櫥窗里相識而笑的兩人,刺痛的眼睛一點一點冷了下去,像是燃燒的烈火終于燒成了灰燼,徒留一地冰冷的殘渣。
張嬤嬤在后車座上如坐針氈,嚇的想要跳車而逃,這一刻,她忽然后悔自己多嘴,如果讓老夫人知道她挑撥了溫蔣兩家的關系,還不避諱男女有別的上了少爺的車,恐怕她死的比采靈還要慘,想到這里,她的背脊一陣陣發麻。
停云瞟了眼櫥窗外,盯梢的人似是覺得并無異常,便交頭接耳一番各自散去,他們前腳剛走。
溫錦懿微笑道:“我送你回去吧。”
停云想要拒絕,轉念一想外面或許還有盯梢的人,現在兩人分開,難免引人注意,于是她笑著點了點頭。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路燈燦若星辰,臨出咖啡廳之前,服務員交給溫錦懿一把黑色的傘,“溫先生,外面下雪了,拿著這個吧。”
溫錦懿禮貌的微笑,接過傘柄,很自然的打開,撐在停云的頭頂上方。
走過新城的長街,來到舊城區昏暗的街道上時,停云方才確定那些盯梢的人已經放過了她。
“謝謝你。”停云站定,“你又一次救了我。”
如果沒有溫錦懿,她根本活不到現在,溫錦懿替她隱瞞了懷孕的真相,為她解圍,多次救她于水火,這份人情,她定是要還上的。
停云低著頭說,“我知道上次在聚福樓……我給你惹了很大的麻煩。”
溫錦懿安靜的聽她說完,緩緩開口道:“艾小姐是寒洲的內人,寒洲與溫某情同手足,溫某念及手足情分,體恤艾小姐是情理之中。”
艾小姐?停云微微一怔,溫錦懿不是一直叫她弟妹么?怎么忽然改口叫艾小姐了?心莫名的驚跳了一下,停云張了張口,卻發現溫錦懿的話滴水不漏,既拒絕了她的報恩,又搬出了與蔣寒洲的情分,言外之意是:我不是幫你,而是幫蔣寒洲。欠我人情的不是你,而是蔣寒洲。
落雪黯啞,每次與溫錦懿在一起,那些雪落得格外慢,心跳也顫動的極慢,仿佛世界都是靜止的,總有一種人,有這樣一種魔力,萬物塵埃不可近身,但凡靠近,就能讓人有種遁入空門的安寧之感。
停云背過身去,將那些合同從胸口拽了出來,趁著路燈將志成的合同翻找出來,又翻了一遍,轉眸去看溫錦懿,“沒有你的合同。”
溫錦懿微微一怔,他鮮少露出這樣狐疑的神情,旋即微笑道:“你就是為了這個?”
停云明白他問的是擅闖中野房間的事情,她搖了搖頭,“我為了救人。”她抬眼打量溫錦懿,他似乎極喜白色,時常穿白色的西服,干凈的碎發,漆黑的眸子像是一口經久古井,水面波瀾不驚的、閃著深不可測的粼光。
斟酌著是否問出心中的疑惑,停云一邊拿出火柴,將那些合同丟在地上燒掉,一邊猶豫開口,“我聽說,這些合同有問題,為何你們要參與呢?”
溫錦懿將傘柄微微傾斜向她,為她遮住簌簌飛旋的雪粒,狀若無意的微笑道:“賺錢的買賣,為什么不做呢?”
停云燒合同的手一頓,坐實了心中的猜想,溫家并沒有簽合同,只是讓中野借著溫家的旗號到處招搖撞騙,吸引更多的商家參與進來,畢竟溫家在錦縣,是首屈一指的財團大家,他們參與的生意買賣穩賺不賠。
溫錦懿含笑緩緩道:“我們不做,也會有其他人做,不用投資一分一毫,便能坐享五五分成的紅利,對于商人來說,何樂而不為。”
停云有些詫異的盯了溫錦懿一眼,這么說,中野的所作所為,都是溫錦懿默許的,無名的怒火從心底竄了上來,停云從他的傘下閃開身子,仿佛瞬息便于溫錦懿劃清了界限,她站在雪中,有些倔強的看向他,“可這是賣國的行為,與日本人同流合污,坑害同胞,這樣的臟錢掙了又有什么意義?”
雖說是五五分成,溫家分得一半金錢紅利,可是日本人得到的將是無數中產階級和無產階級變賣的實實在在的房產與土地,更是那些窮苦之人世代的人權和奴役啊!這是侵蝕國土的行為!
她輕輕喘了一口氣,“國都沒有了,要錢干什么?家園被踐踏,要錢又有什么用!”
停云看著那些合同燒的差不多了,憤而轉身走向大雪深處,冷淡丟人一句,“欠你的人情,我會還你,多謝了。”
留下溫錦懿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末了,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意。
蔣寒洲的車遠遠的跟在后面,冷眼看著兩人打情罵俏,低語含羞的樣子,蔣寒洲痛苦掙扎的眉心緩緩平展,沉淀下堅硬如冰的冷意,這世道大抵是這樣了,你不仁我不義,尋求勢均力敵罷了,他似乎為自己找到了某種答案,邪魅而又殘冷的勾唇,一腳油門急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