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雲微微一怔,轉臉看去,只見一個十分古怪的“孩子”滿手鮮血的站在門口,他面龐粗獷,一臉嚴肅,“躺下去!”
停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聞聲趕來的少女也是一臉嚴肅,上前用力按住停雲的肩膀,將她死死按在。
停雲認得她,這是她從人販子手中救出的少女,她轉眼看了一圈,這簡陋的屋子是這少女的家嗎?她怎麼會在這裡?她的大腦有一瞬間的短路,人就是這樣,傷心到了極處,大腦會自動屏蔽掉那些不願回憶起的痛楚,飛快的修復身體機能。
少女和奇怪的“孩子”如臨大敵,緊緊的盯著她,像是奉了聖旨,絕不讓她起牀。
停雲無奈的笑道:“連我上茅房都不讓麼?”
少女搖頭。
停雲看向她身邊的奇怪“孩子”,問道:“他是你弟弟麼?”
少女伸手比劃著。
停雲愣愣道:“他是你的哥哥?”
少女點頭。
停雲有些明白了,這個奇怪的孩子如果是少女的哥哥……這麼說,他恐怕是身有缺陷,才成侏儒的吧,停雲目光柔軟下來,看著面前的兩人道,“我怎麼會在這裡呢?”
她又用力拍了拍,什麼都想不起來,最初的記憶便停留在了她帶著趙子龍外出,想要去找長恩的時候,好像有小偷偷了她的荷包……那之後的記憶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我從水裡把你撈上來的,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讓你死。”小男人粗聲粗氣道。
停雲微微一愣,她怎麼會在水裡。
小男人繼續道:“要不是你給了傻妞錢,讓傻妞請來了大夫救我,恐怕我早已經死了。”他完全沒有察覺到不妥,繼續說道:“是不是傻妞!”
少女點了點頭。
小男人繼續道:“那個壞蛋看我長得小,打斷了我一條腿把我關起來,想把我賣到雜耍團裡去,還用我來威脅傻妞,讓傻妞跟他一起去騙人!我都聽傻妞說了,是你救了她還給她錢,我進城賣柴火的時候,聽說你跳河了,在星湖灣下游找到你的!”
停雲聽得雲裡霧裡,大意是說當初那個騙子這個小男人,還用他來威脅少女去行騙……可說到她跳河,這又是唱的哪一齣?
她笑了笑,被子就要下牀,“不要鬧了,再不回去寒洲就急壞了……”
說到這裡,她擡起的手一滯,笑容頃刻間僵硬在臉上……跳河……寒洲……零零碎碎的記憶片段忽然從大腦深處涌了出來,走馬燈般呼嘯而過,陷害……休妻……大婚……爸媽……滅門……
斷裂的記憶忽然連成了串,如疾風從眼前呼嘯而去,她的心狠狠一驚,面色慘白下去……她想起來了……她全都想起來了!
蔣寒洲騙了她……他欺騙了她!
身體劇烈的顫抖起來,心血翻涌不息,血腥氣直直的逼入喉間,整個人如墜冰窟直直的沉入萬丈深淵。
記憶的洪流如驚濤駭浪翻涌在她的心間,是啊……她的家人全死了……早在年前的時候就死了!她緣何會想到,她爲她們添置的那些衣物,去的那些信件,準備好的物件皆成了一場空,她等的人,再也等不到了。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可是她連歸途都沒有。
彷彿有隻看不見的手將她的心狠狠,支撐她的精神世界忽然崩塌,整個人輕飄飄的軟綿,忍了許久,眼淚一點一點蓄滿了眼眶,她忽然大喊一聲,“爸……”淚如雨下,“媽……”
人生像是塌陷了一塊,再也不可能完整了,她爲之驕傲的保護的犧牲的愛慕的活著的所有一切一夕之間全部沒有了。
她還記得,她離家的那天,父親帶著全家送她出了院子,許是滿城都有眼線,她們不敢送別太遠,母親含淚將自己的鐲子圈在了她的手腕上,三姐哭著不讓她走,大姐一直沉默,而父親一直抽著旱菸有一句無一句的叮囑,她們在院門口送別她,她邁出步子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直到上了碼頭的高臺,她纔有勇氣回頭看一眼。
然而這一眼,就讓她險些痛哭出聲。
父親穿著便裝的破舊棉服,遠遠的跟在她身後,她第一次感到父親老了,是真的老了,他偉岸厚實的肩膀坍塌下去,戴著一頂低矮的兜頭帽,眉眼擠在一起,深深的看著她,瞧見她回頭,父親頓時挺直了腰板兒,向她揮了揮手,笑著說,“去吧。”
可是當她踏上船,眼角的餘光分明看見父親擦拭眼角的拱袖蓋住了臉,而二姐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從遠處奔了過來,哭喊著什麼。
她知道二姐昨晚定是偷偷溜去歌舞廳鬼混了,恐怕是才知道她走了的消息吧,對於讓她北上的事情,二姐一直是堅決反對的,所以她們總是瞞著二姐,她和另外三個姐姐雖然同父異母,但勝似一母胞妹啊。
她終於忍不住了,握著船欄的手用力揮舞,痛哭出聲,“姐……二姐……”
記憶如決堤的洪水瞬間將她淹沒,她若知曉那一別竟是永別,她寧死也不會北上!哪怕舉家逃亡!哪怕與她們死在一起!
她揪著心口的衣物,哭的肝腸寸斷,“爸……媽……”
小男人被她嚇了一大跳,趕緊跑進院子喊道:“傻妞,快去找大夫來,就說這個女人瘋了!”
溫錦懿來的時候,停雲正掙扎著要起來,頭髮散亂,衣衫斜落,她只是一邊哭,一邊喊道:“許是騙我的吧!我要回去看看,你放開我,我要回去看看!我要回去看他們一眼。”
少女和小男人急急的按住她掙扎的身子。
溫錦懿一句話也沒有說,撐開她充血的眼白看了眼,隨後打開急救箱拿出一方醫用的帕子,擦掉她臉上的血污,打開一個白色的西藥盒子,倒出一小丸藥膏,捏開她的嘴,將藥丸放了進去。
他淡淡垂眸,一邊用乾淨的手帕擦著手,一邊淡淡的說,“你如果不想要你腹中的孩子,大可繼續尋死覓活大動肝火,若再一次怒極攻心,孩子定是保不住的。”
停雲猛地一震,停止了掙扎,像是一具死屍直挺挺的躺在木板,腹中的孩子?
許久,她的身子輕顫了一下,手顫抖的放在了上,漸漸平復了激烈的情緒,看著天花板,緩緩睜大了眼睛。
溫錦懿倒了杯熱水,放在她牀邊的凳子上,說,“本就感染風寒,心肺俱損,又怒極攻心,肝氣鬱結,若不是她們及時找到我,再託半日,不說孩子,連你都保不住了。”
停雲的身子顫抖的更厲害了,她緩緩的看向溫錦懿,“孩子……”
溫錦懿面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是口氣淡淡道:“四個多月了。”
瞬間,眼淚涌出了停雲的眼眶,她難以置信的睜大了眼睛,定定的望著溫錦懿,靜靜的淌著眼淚。
溫錦懿將急救箱收拾好,留下了下一療程的藥後,停頓了一下,他說,“你好生考慮一下。”
停雲不知道溫錦懿什麼時候走的,只呆呆的看著門口,微微張著嘴巴,她的手始終放在上……孩子……
她懷了蔣寒洲的孩子……
她真的……
悲憤交加,卻又喜極而泣。
眼淚像是總也流不完,擦了又掉,掉了再擦,最後她索性不管不顧的,任由淚水打枕巾和被褥。
少女和小男人都不明白她爲什麼哭,這兩個單純的人,看著她哭,便不由自主的紅了眼眶,跟著難過起來。
接下來的半個月裡,溫錦懿沒有再出現過,只有少女經常外出,每回回來時都帶了新一療程的藥,還會帶回許多的補品。
他們兩人都不認字,但少女拿回來的紙條上,是溫錦懿很細心的畫的簡筆畫。
小男人瞎貓抓住死耗子般照著那簡筆畫,將烏雞,紅棗,銀耳,冰糖等等食材胡亂的放在一起烹煮一番,就拿去給停雲吃。
自從溫錦懿那日走後,停雲便異常安靜下來,除了徹夜碾轉反側以外,她不再哭鬧,不再動怒,吃飯,睡覺,修養身體。
她長久的抱著肚子坐在院子裡,指尖輕輕拂過小肚子,這裡正孕育著一個小生命,是那個男人的血脈。想起蔣寒洲,五內被熊熊怒火燒的痛不欲生,她只得握緊椅子的邊緣,指甲將木頭縫隙摳的吱吱作響,欺她!辱她!逼她!騙她!她居然還懷了那個男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