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志成和傻妞還在睡夢中的時候,她便睡不著了,早早的起床梳洗,天井處有涼意拂面,悶熱的前堂傳來陣陣怪味,間歇夾雜著些微的撞擊聲,有節奏的一下一下的撞擊著門板,頗為怪異,像是敲門聲,又透著機械僵硬的節奏。
蔣寒洲這么早就來了?
停云打著哈欠拉開了店鋪的前門,剛看清面前的景象,先是愣了一下,隨后下意識的失聲“啊”的一下,許是因為太過驚恐,聲音咔在嗓子眼兒出不來,她踉蹌后退了幾步,胳膊撐在了桌子上的瓷罐上,瓷罐掉在了地上,發出“啪嗒”一聲脆響,一軟,順著桌子的邊緣坐在了地上。
志成和傻妞聽見動靜,外衣都顧不得穿,飛快從后院跑了過來,待看清眼前的畫面,傻妞嚇的連連尖叫了起來,志成蒼白的站在原地,直打顫。
門口的橫梁上,直條條的垂下了四具尸體,脖子齊齊掛在一根繩子上,眼睛個個滾圓充血……瞧著發黑發紫的樣子,死去已經很久了,尸體甚至發出陣陣尸臭。
而那撞擊聲便是尸體碰撞門板發出的聲音。
停云從最初的驚懼中反應過來,她哆嗦的撐住身子站了起來,仔細辨別那幾具尸體,隨后面色一寸寸白了下去。
……小幽……五兒……六兒……
她狠狠倒抽了一口氣,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蘭兒……蘭兒……”停云喃喃自語,六神無主的從地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往外面跑去。
剛拐過街角,險些被一輛車撞倒,她踉蹌往后退了一步,“蘭兒……”隨后繞開車輛,忽然向著長街盡頭跑去,一口氣跑到舊城區秦府四合院前,用力拍打著門,“開門,開門!”直覺告訴她,蘭兒出事了!
“開門!”停云拼命的拍打,一名守門子的人睡眼惺忪的剛把門大開,停云便沖了進去。
“嗨嗨嗨,這大清早的,干什么吶!”守門子的人上前攔住她。
停云一邊疾步往前走,一邊冷冷問道:“找你們四姨太!”
守門子的人剛想呵斥,乍一眼看清她的臉,不由得驚訝道:“你是……蔣二姨太?不不不,溫少夫人?”
停云站定,“你認得我?”
守門子的人諂媚道:“放眼錦縣,誰不認識您啊。”
停云微微抬起下顎,許是她的樣子太過狼狽,頭發未梳理,松松的垂在肩頭,她索性將發箍取了下來,披著長發,一身鵝黃色旗袍,小臉透著錚錚的傲氣,“立刻帶我去見你們四姨太。”
守門子的人猶豫了一下,沖著一旁的一名小廝努了努嘴,示意他去通知秦貴,隨后諂媚道:“一直聽說四姨太跟您交情匪淺,如今看來果然不假,您跟我來。”
停云緊緊攥著手中的帕子,腳下生風,跟著那守門子的人轉了幾道拱門,方才在東南角一處院子前站定。
守門子的人指了指院子里正中間的閣子,“四姨太住這所院子,那間是她的寢閣,奴不方便進……”
不等他說完,停云已經疾步走了進去,她幾乎是一路小跑推開了門,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讓她瞬間如墜冰窟,“蘭兒……”
她哆嗦的聲音如破碎的沙啞的冰面,棱棱角角,由弱漸強,“蘭兒!”她亦步亦趨的走進屋內,聲音穿過外間寢閣……除了外面細碎的風聲,再也聽不見半點聲息。
這院子是這樣大,卻毫無人氣兒,以至于她的聲音響起,連個丫鬟都沒有驚來,停云挪著千斤重的步子來到內閣,面色瞬息慘白下去。
小蘭橫躺在內閣的地板上,鮮血像是蜿蜒的河從她的體下綻放開來,染紅了她的衣衫,染紅了地面,染紅了這間外表華貴內里朽敗的閣樓。
桌邊破碎了一個瓷碗,她的手中緊緊握著一塊碎瓷,面部痙攣而又猙獰,食指深深的摳進地面,劇痛讓她不顧一切的抓撓著一切可以抓的東西,導致十個指頭上的指甲全部脫離,鮮血淋漓的粘在地面上,到處都是五指血痕,可見她去的時候有多么的疼。
“蘭兒……”停云輕輕喚了聲,腳步有些虛浮的走了過去。
那像是般豐腴可愛的姑娘,此刻如一葉殘花敗柳萎靡的倒在血泊里,枯萎的毫無生氣,停云面色慘白的如魑魅魍魎,緩緩跪在她的身邊,嘗試著將她扶起來,聲音輕顫的仿佛怕驚著她,“蘭兒,我來帶你走了……”
她只是稍微動一下她的身體,那血像是崩了那般從她的又涌出一大片,仿佛她的身體因這流失的水分,而干癟了一分。
“蘭兒,姐姐來帶你走了。”停云輕輕喚了聲,“你等等我蘭兒,姐姐今天就帶你走,你等等我好不好。”
蘭兒毫無聲息的躺在她的懷里,身體漸漸冷硬下去,她無法想象前天還陪在她身邊言笑晏晏的姑娘,眨眼間便如干涸的河流枯萎了,停云將頭深深的埋進小蘭的胸口,大口大口的……
她為什么不早點跟蘭兒相認,為什么不早點帶她脫離苦海,為什么不早點干預她糟糕的人生,為什么要刻意冷落她,為什么要疏遠她,為什么對她遭遇的苦難視而不見,為什么……
有太多為什么匯合成痛恨的河流心間,如果知道會是這種結果,她何以要佯裝的那般冷漠?哪怕她要踏入復仇的火海,只要蘭兒心甘情愿的追隨,那她便應該成全了她的心思,同甘共苦,以何為懼?曾幾何時撕心裂肺的失去感卷土重來,像是有誰從她體內剜出了血骨,鮮血淋漓的硬生生拉離了身體……
“蘭兒,我來了,你等等我。”她更緊的將懷里逐漸冰冷的人擁緊,慌張的想要抓住最后一絲鮮活的溫度,顫顫聲的落淚道:“姐姐在杏花閣的時候,有你陪我,護我,替我痛,替我苦,陪我哭,陪我笑,冷有你暖,饑有你充,是你給了姐姐茍延殘喘的一線生機。蘭兒,你在這里有人陪么?可有人護,姐姐來了……來了啊……”
她低聲喃喃,念著念著身子便劇烈顫抖起來,悲憤和痛楚攪動在胸腔內,讓她下意識抓住了蘭兒肩頭的衣物,像是抓住了小蘭最后一絲尚存的溫度。
她無法想象蘭兒待在一個比杏花閣更為陰冷的地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是這樣的一種絕望,她只是設身處地的想一下,情緒便到了崩潰的邊緣,眼淚一次涌了上來,一次次被她沉下唇角逼回眼眶,“蘭兒,姐姐錯了……蘭兒……你不要走……不要走……姐姐來帶你回家……姐姐來了,沒人敢欺負你了……”
耳邊恍惚有凌亂的腳步聲,尖叫聲此起彼伏的傳來,隱約聽見秦貴咆哮的聲音,他似乎被眼前的一切驚駭到了,一腳踹在門口一個小廝的肚子上,泄憤般向著周圍的人咆哮。
仿佛有鶯鶯燕燕的抱怨之聲,夾雜著丫鬟下人們辯白的聲音。
停云默然的聽著,直到感覺小蘭身體上最后一絲余溫漸漸散去了,冰冷的身體像是一根毫無生命體的木頭,停云的心漸漸冷卻了下去,她看著小蘭緊緊攥著碎瓷的手里露出一方緞角,將她手中的帕子拿了出來。
那是一方白凈的染了血的手帕,手帕的右下角刺有一個“懿”字,停云記得這是錦懿的手帕,他的很多個人物品上,都有個人標識,仿佛宣示占有權。
而帕子的另一角里,用新線繡著一串漂亮的小字,停云細細看去,瞬間淚眼朦朧,那是一個名字,“愛新覺羅芷菱。”
她記得小蘭識字不多,想要將字寫得這么漂亮,一定練習了無數次,她一定小心翼翼的珍惜,帶著虔誠的心意,心像是破開了一個生離死別的大洞,小蘭至死都沒能跟他說上一句話,至死她都沒能在身邊,該有多遺憾,人生到底還可以遺憾到什么地步,淚水洶涌的從眼底涌起,她在心里告誡自己,現在不是哭的時候,生生咽下了翻江倒海的悲痛。
“是誰……”停云將眼淚逼回眼眶,緩緩轉臉,犀利的看向門口眾人,“是誰干的。”
門口被人圍的水泄不通,秦貴一身睡袍臉色難看的站在最前面,偏分頭散成了中分,后面站著兩名衣著闊氣細眉細眼的清秀姑娘,再往后則是一排外圍的下人。
秦貴粗重的過后,漸漸從驚駭憤怒中清醒過來,似是忌諱死人,臉色拉黃,,只站在遠處了下門牙道,“溫少夫人,您怎么來了,也不派個人通知一聲,貴兒也好款待……”
“秦隊長,你的四姨太死了。”停云瞇著眼睛看他,“她現在就在我的懷里,你沒看到嗎?”
秦貴擦了擦額角的汗,“看到了看到了,可惜了,蘭兒可惜了,蘭兒身子一向不好,可惜了……”
見秦貴一臉戰戰兢兢的樣子,這忐忑卻不是給蘭兒,是沖著她的,對于蘭兒的橫死,他沒有半點憐憫,多瞟一眼仿佛都嫌膈應那般,只直直的盯著她,絮絮叨叨的說著什么,他無論說什么,都不敢說蘭兒是被謀害的,人死在秦府,這樣以來,他也難辭其咎,無論給她或者蔣家都不好交代。
停云的心劇烈顫抖了一下,眼淚忍在眼底,緩緩將蘭兒放平,攥緊了手中的帕子,“秦隊長好像對四姨太的死,毫不意外。”
秦貴看出了停云追究到底的決心,附和道:“意外意外啊,溫少夫人你身子金貴,別在這死人屋里犯了忌諱,要不先移步他閣,咱們慢慢查……”
不等他說完,停云怒喝一聲,“秦貴!”
“哎吆哎吆哎吆,這是咋的了,一大早的這么多人圍在這兒,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府捉奸呢!”人群后方一道尖銳帶笑的聲音傳來,不一會兒人群后方讓出一條道。
一名打扮的花枝招展明艷動人的婦人緩步走了進來,刁眉細眼,盤發精簪,紫色的旗袍包裹著玲瓏的身段兒搖曳生姿。
“夫人……”兩名身著闊氣的姨太太連忙尊稱一番。
停云冷冷的看著那名姍姍來遲,被尊稱為夫人的女人,這位應該就是小蘭口中的沈性夫人了,也算是大門戶出身,爹是事務局的,哥哥是蔣寒洲的心腹沈必鋼。
沈夫人一進來,看著內閣的景象,“呀”的一聲,急忙拿著帕子捂住鼻子,“這是怎么回事,屋里怎么會有死人。”她側臉,沖著下人們厲聲道:“都是死人嗎?還不把那死尸給我抬出去!”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目光都看向秦貴,遲遲沒有動,畢竟是四姨太啊,哪怕再不受人待見,這么多人看著……
“這是……這是四姨太……”有人弱弱的說了句。
沈夫人面色變了變,驚訝道:“四姨太死了?”很快她便收整了神情,“昨晚還好好的,怎么說死就死了,難不成真在外面染了什么病?”
她捂著鼻子厭惡的上前看了眼,急忙往后走了兩步,“死了就死了,趕緊處理了呀,放在這里不嫌臟嗎?”
眾人看著一旁的停云,又看了眼臉色難看的秦貴,都沒有動。
沈夫人挑剔的目光掃了一圈,最終落在停云身上,厭惡的捏著手帕掩住鼻息,“吆,這里怎么還站著一個人,身上怎么沾著血,快趕出去,快趕出去。”
秦貴上前低斥道:“敏兒,不許胡鬧!這位是溫少夫人,來看望蘭兒的!”
“溫少夫人?”沈夫人似是搜腸刮肚的想了一番,不屑的冷笑一聲,“就是那個門第不高,又喜歡跟男人勾勾搭搭的女人啊,跟四姨太有關系嗎?怎么出現在這里,呀!難道說是她殺了四姨太?”
“敏兒!”秦貴似是有些懼怕沈敏,不敢大聲呵斥,只低低阻止她,隨后看向停云道:“溫少夫人,四姨太橫死,是我們秦府的家事,您這身份不便插手,要不咱們換個地方談?”
這一幕太過相似,像極了兩年前的那天,千夫所指,受盡詆毀,只不過這一次的主角不是她,是蘭兒。
停云握緊了手帕,微微抬起下顎,“四姨太是志成的堂姐,志成是我們溫家的人,四姨太自然也是我們溫家的人,秦隊長,我現在要調查蘭兒的死因,請您行個方便。”
秦貴眼里掠過一絲輕蔑的詭色,諂笑著低聲道:“蘭兒的死因我一定會調查,只是這畢竟是秦某的家事,現在溫家,溫少爺又入了獄,恐怕溫少夫人的手伸的有些長了……”
停云臉色一白,果然這個秦貴看似是個笑面虎好說話的,可內里是個什么潰爛的光景當真是污穢化膿了,說來說去,不就是欺負她沒有背景嗎!欺負她一個女人勢單力薄嗎?她深吸一口氣,“這么說秦隊長想息事寧人了?”
“呵,這是誰呀,說話好大的口氣,真臭,到處都是狗吠聲呢,你們聽到了嗎?說什么調查四姨太的死因?你算個什么東西?”沈敏見秦貴撐腰,立馬刻薄歹毒起來,翻著白眼皮,“兩年前跟蔣督統茍且,又溫家少爺,被人捉奸在床,沒個臉面,逼得蔣家對外說你死了來挽回顏面,如今跟溫家少爺生了兒子又偷偷跑回來,聽說你回來也沒閑著?把自家男人害的坐牢,自己成天的往醫院跑,還想著蔣督統呢?半老徐娘了你豁得出去那張臉?像你這種窯姐兒都不如的女人有什么資格插手別人的家事,也是了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四姨太那個小賤人……”
“啪”的一聲,不等她說完,停云繃著臉,一個耳光狠狠甩了上去,將沈敏打了一個愣怔。
“你敢打我?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你居然敢打我?”沈敏通紅了眼睛,恨恨的盯住停云。
“打你還要選地方嗎?”停云盛氣凌人的手再一次揚起來,卻被秦貴陰著臉,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沈敏氣紅了臉,此刻仗著秦貴撐腰,上前兩步抬手就要反擊。
停云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匕首,做好了給沈夫人苦頭吃的準備,哪怕她今天在秦家大鬧一場,秦貴頂多讓她吃點虧,但絕不敢下死手。
“我有沒有資格?”正在這時,一道冷徹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沈敏一震。
眾人回頭看去,蔣寒洲一身英武的軍裝大步走了進來,趙子龍跟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