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這樣的漫長啊,深重的山風吹拂過輪輪葉脈,嘩啦啦的一聲聲響,停云恍恍惚惚的歪著腦袋,趴在溫錦懿的背上,耳邊仿佛還有浪花的聲音,那一幕是她落水時的畫面,她原本以為自己死定了,卻在被甩出車外的一瞬間,被溫錦懿拉入了懷中,他以自己的身體作為盾牌,將她完整的護住,蜷縮起來,湍急的急流擠壓著心臟,有人死死的拉著她不被水沖走,仿佛兩人便這樣生死關頭的相擁在一起,沖上了岸。
她渾渾噩噩的趴在溫錦懿的背上,濃郁的血腥味傳來,她喃喃低語,“錦懿,你受傷了么?”
溫錦懿身子僵了一下,忽然松了一口氣那般,溫聲道:“你醒了?”
停云想要睜眼,卻發現腦殼疼的眼皮都抬不動,她無力地點了點頭,想著大橋被炸毀的那一幕,忽然悲從中來,她從沒想過蔣寒洲會殺了她,他有過那么多的機會要了她的小命,為什么要在她回去見俊逸的時候對她下殺心,那橋頭上明明站著的是余愛國,是蔣寒洲的心腹大將,他居然要殺了她!
是啊,她對蔣家做了那么殘忍的事情,他如何不恨她呢?她還記得落水的那一刻,她努力抬頭往岸上看了眼,蔣寒洲安然的高騎大馬隔岸相望,鮮衣怒馬,他一定覺得大快人心吧,一定覺得她這么惡毒的女人死有余辜吧。
“哭了么?”溫錦懿背著她往山頂走去,輕輕問了聲。
停云搖頭,她是沒有資格哭的,一個膽小怯懦不敢面對真相的懦夫是沒有資格哭的,她克制住喉嚨的顫抖,問道:“李叔和志成怎么樣?阿俊呢?”
溫錦懿搖了搖頭,“不知道。”
停云下意識往溫錦懿的身上縮了縮,總覺得莫名的冷,如數九寒天的深冬一樣冷,寒了心,冷了人情。
“錦懿,我們去哪兒?”停云低聲問了句。
溫錦懿站定,看了眼巍峨的山脈,他似是受了極重的傷,背部和胸前皆是破碎的傷口,抿了抿唇,“如果我沒有記錯,翻過這座山就可以到達傻蛋和傻妞的家了,那座小山村你還記得么?”
停云點了點頭。
溫錦懿又繼續走,“蔣寒洲派人搜山,應該是知道我們還沒死。”
“他要趕盡殺絕么?”停云忽然笑了聲,淚就這么不受控制的流了下來,她笑著還想說什么。
溫錦懿的聲音輕輕打斷了她,“阿舒,你受了傷,不要說太多話,好好休息。”
停云幽幽的嘆了口氣,只是更依賴的抱緊了溫錦懿,有溫熱的液體從耳朵里流了出來,濃烈的血腥味兒散開,她知道她的身體也出了狀況,耳朵里流血了……
兩人費力的往山頂上爬的時候,忽然一聲槍響傳來,這夜間山大林深,少不得遇見敵我不分的人,那槍聲仿佛近在耳畔,驚得停云身子一顫,一震頭暈眼花,忽然向后仰去。
溫錦懿頓時失去了平衡,一腳踏空,兩人齊齊向著一側的偏崖滾了下去,怪石嶙峋,溫錦懿以防停云磕著頭,將她穩穩的按在自己的懷里,一陣磕磕絆絆的顛簸后,兩人凌空掉進了懸崖斜坡之下的草窩坑洞中。
停云失去知覺了好一會兒,才從細雨飄灑的冷意中漸漸有了些許意識,她在許久的安穩中緩過一口氣,有氣無力的喚了聲,“錦懿。”
半晌聽不見有人回應,她伸手摸了摸身上的溫錦懿,一手摸去,全是溫熱的血,濕漉漉的血,停云心下一慌,哭道:“錦懿,你別嚇我,你說說話啊,錦懿。”
她晃了晃溫錦懿的身子,聽見溫錦懿輕輕咳嗽了一聲,“我沒事。”
停云方才喜極而泣,“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還以為……”
溫錦懿踉蹌的從地上坐了起來,后靠在洞壁上支撐住身子,他似是受了極重的傷,無聲的大口喘息,一手按在肋骨處,穩了好一會兒,才在黑暗中向著停云伸出手去,“能動么?”
停云點了點頭,驚覺這里太黑,她看不到,于是顫聲道:“能。”
“過來。”
停云順著聲音的方向爬去,慢慢摸索的抓住了溫錦懿的手,哆哆嗦嗦的躲進了他的懷里,他的身上全是溫熱的血……
停云帶著哭腔道:“你傷的很重么?”
溫錦懿笑道:“沒有。”
“騙人,這么多血。”
溫錦懿慢慢道:“今兒個衣服可是干過了?不是汗就是水,不是水就是雨。”
停云趴在他的懷里,哆嗦的厲害,“蔣寒洲這是要趕盡殺絕么?”
溫錦懿沒有說話。
停云慢慢咬緊了牙關,太多的疑問和憤恨,讓她怒急攻心,耳朵里的血更多的涌了出來,頭痛欲裂,她忽然覺得全身開始發麻,意識飛快的抽離了,軟軟的往一邊倒了下去。
再醒來的時候,天空依然飄著小雨,不知今夕何夕,觸眼可及的是一方圓圓的天空,她漸漸看清了眼前的景象,這是一個深約三四米的坑洞,洞壁上到處都是蒼翠的藤蔓,她慢慢轉臉看去,便見溫錦懿靠在一旁,閉目小憩,他果然受了很嚴重的傷,胳膊上和腿上有深可見骨的劃痕,胸前的襯衣失卻了原有的顏色,就連俊美的臉上,也有藤蔓劃過的傷口。
而她正靠在溫錦懿的肩頭,身上蓋著那件被血染成了深紫色的藍色西服,溫錦懿用洞壁上的藤蔓為她編織了一個簡易的棚戶,遮住了一些細雨的漂泊。
“錦懿……”她嘗試著喚她,卻發現動一下,頭便疼的厲害,想來是大橋爆炸的那一刻,被刺耳的響聲震的,她摸了摸耳朵,那里被塞入了一些細碎的植物,耳朵里一直轟鳴作響。
溫錦懿被她這一聲輕喚驚醒,“醒了?”
停云點了點頭,她似乎察覺到了異常,卻沒有做聲,只是溫順的靠著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這樣大的深山里,一個如此偏僻的坑洞,真的會有人找到他們么?會有人來救他們么?
溫錦懿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我檢查過,這洞是村民用來獵捕野物的,那邊放了一個獸夾,他們會來這里驗收成果,很快會發現我們。”
“嗯。”
停云看著灰蒙蒙的天空,云層像是破舊的棉絮那般鋪設在那里。
溫錦懿沉沉的聲音從耳畔出來,“對不起。”
停云微微一笑,眼淚便掉了下去,蘇醒的那一刻,她便察覺到了身體的異常,她的一只耳朵聽不到了……聽力下降的厲害,另一只耳朵可以聽見隱約的聲音,哪怕跟溫錦懿如此近的距離,依然覺得他的聲音遠在天邊。
她只靜靜的流淚,努力想要聽清他的話語。
溫錦懿沉默了許久,慢慢道,“阿舒,我后悔了。”
似是自言自語,又像是一種感嘆。
停云眼淚更是洶涌,她依然溫順的靠在他的肩頭,像是進底之蛙那般看著遙遠的天空,終于將心底的困惑問出了口,“錦懿,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她了解蔣寒洲,他不會無緣無故的對她下殺手,他原本有過那么多那么多的機會殺她,不可能忽然在她要離開錦縣的時候這么做。
溫錦懿眉目清粼粼的憐憫,唇角卻勾起了一抹淡笑,“為什么這么問。”
停云的心劇烈顫抖起來,“蔣寒洲不會忽然出手,是有什么事情導致他要對我們趕盡殺絕么?你曾說過要替我報仇,錦懿,你究竟做了什么?”
溫錦懿低頭看她,將她的殷切和害怕盡收眼底,他說,“我說了,你會離開我么?”
停云緩緩搖頭,“我不知道。”
溫錦懿便笑了,“我什么都沒有做。”他繼續道:“我不認為寒洲想致我們于死地,他或許只想炸掉大橋阻止我們離開,只是車恰巧行駛上了橋上。”
這似乎是個很合理的解釋,讓人找不到破綻。
似是支撐著她的那口氣忽然散了,停云坦然的看了溫錦懿許久,卻從他的臉上看不到半點多余的情緒,或許真是這樣了,她無力地垂首許久,低聲問道:“我聽說很多村民下了獸夾子,多半十天半個月來看一次,那個時候,我們會不會餓死呢。”
溫錦懿似是輕笑了一聲,篤定道:“不會。”
“你怎么知道他們不會半個月后才來?”停云問道。
溫錦懿說,“我說你不會餓死。”
停云道:“雖然我們可以勉強喝點雨水,可是沒有吃的,怎么撐過半個月呢?”
“吃了我,你就可以活下去。”溫錦懿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停云瞪大了眼睛,忽然笑了,“你真會開玩笑。”
之后,兩人都沒有再說話,似是各懷心事,相互依偎,眼睜睜的看著天黑了,又眼睜睜的看著天亮了,停云問他,“錦懿,如果我們能夠活著出去,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溫錦懿想了想,“把沒有做完的事情,繼續做完。”
“什么事?”
溫錦懿笑,“洞房花燭。”
停云微微一怔,跟著笑了起來,“除了這個呢?”
“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溫錦懿沉吟道。
停云并沒有對他這句話做深究,她笑道:“如果我出去了,我一定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吃他個三天三夜!寧做撐死鬼!不做餓死鬼!”
溫錦懿低低的笑出了聲。
停云靠在他肩頭,說,“錦懿,難得聽你笑出了聲,這么開心么?”
說話間,停云的肚子咕咕嚕嚕的叫了起來,她似是餓極了,用手按著肚子,彎下了腰。
溫錦懿扶著洞壁起身,有些無力的,緩緩來到一側的藤蔓前,用手薅了幾種不同類別的植物,在手中過了一遍,最終選了最細的一根劍齒狀的草聞了聞,而后將洞壁上所有的劍齒狀的草全都拔了下來,遞給停云吃。
停云皺了皺鼻子,“我又不是兔子。”
于是溫錦懿坐在一旁,自己細嚼慢咽起來。
停云看的嘴饞,終于眼饞的拿過一唑草吃了起來,真是難吃的……又苦又澀……
她吃著吃著,忽然想起了什么,問道:“錦懿,你殺過人么?”
溫錦懿怔了一下,“親手么?”
停云點了點頭。
溫錦懿說,“沒有。”
停云叼著一根草,輕輕地躺下,腦袋枕在他的腿上,“我殺過,復仇的時候。”
溫錦懿看著她,“復仇不一定要對方死,讓他感同身受,生不如死,不是更好么?”
停云瞇著眼睛笑,“我哪兒有你那么好的腦筋呢。”
兩人渡過了此生最漫長的三天,溫錦懿幾乎把坑洞里所有能吃的草全部給她找了來,連著植物的根須都沒有放過,停云甚至想,這樣吃下去,會不會還沒餓死,就被這些草給毒死,苦是真的苦,痛徹心扉的苦。
可溫錦懿說這些都是溫性藥草,對人體沒有大的傷害,能撐一天是一天。
女人向來比男人弱,停云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虛,吃什么吐什么加之她耳朵里的傷口化膿的厲害,導致雙耳徹底失聰,她幾乎看到了閻王爺在向她招手,活了一輩子,她想過無數種死法,有壽終正寢的,有被日本鬼子打死的,也有被蔣寒洲給掐死的,萬萬想不到最后居然是餓死的,去了地下,見到了二姐她們,會不會被笑死?
彌留之際,她仿佛看見洞口有人影晃動了一下,想要努力看清那晃動的人是誰,像是阿俊,又像是阿褚,還有陌生的面孔,她仿佛看見了溫錦懿站起了身,有三五個身影跳了下來,單膝跪在溫錦懿腳邊,那些人低低的跟溫錦懿說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