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漸大,蔣府前院的空地上,晃眼的茫茫白色中,一人扶著腰跪在那里,引來不少丫鬟的嘲笑側目,停云路過那人身邊的時候驚訝的停了步子。
只見張嬤嬤哆嗦的趴在地上,頭發(fā)蓬亂,屁股上更有一大塊血跡,樣子好不狼狽。
“張嬤嬤怎么跪在這里?”停云下意識問了句。
張嬤嬤面如死灰,看見停云像是看見救星一般,還未來得及回答。
方管家便快步從內(nèi)院的拱門前跨了出來,搶先一步攔截了張嬤嬤的話,恭敬的說道:“奴正找二姨太哩,先別管她了,快跟奴去一趟華蕊院去。”
停云微微皺了皺眉,“出什么事了么?”
方管家前腳剛走過來,小蘭后腳也找了出來,快步來到停云身邊說,“出事了太太。”小蘭看了一眼方管家欲言又止。
方管家在前面帶路,停云和小蘭刻意落了兩步,小蘭這才小聲道:“這個月發(fā)放各院月銀和補給的時候,太太有沒有跟特意交代什么?”
停云皺著眉頭回憶,搖頭道:“沒有特意交代什么。”
小蘭急的直跺腳,小聲道:“千防萬防,沒料到她來了這么一手,今兒早上她給各院送去補給的時候,特意削減了姑奶奶的那份,現(xiàn)在姑奶奶正因這事鬧著呢,把夫人和少爺都叫去了,一口咬定是你交代的,姑奶奶現(xiàn)在恨極了你,要立刻見太太。”
停云微微有些訝異,住了半年她閉塞的連府上還有一位姑奶奶都不曉得。
看出停云吃驚,小蘭安慰道:“太太,這不怪你,少爺把您保護的那么嚴密,唯恐你被外界傷害了,啥事也不要你操心,不曉得是正常的,何況,夫人以前也不允許太太插手府上的事情不是么。”停頓了一下,小蘭面有慮色。
“那位姑奶奶是什么情況?”
“太太有所不知,姑奶奶是老太爺?shù)拿妹茫缃褚呀?jīng)八十多歲了,一輩子未出閣也未與老太爺分家,老太爺臨終前跟老爺交代過,要贍養(yǎng)姑奶奶終老不得忤逆,這位姑奶奶可不是個省油的燈,性格古怪冷硬,向來和夫人不和睦,老爺還活著的時候,姑奶奶還算半個當家的,與夫人處處爭鋒相對,自從老爺走了,夫人沒了顧慮,又仗著膝下有兒子,就用雷霆手段將姑奶奶變相軟禁了,但是生活待遇比旁人都要高一等,夫人步步為營,一直讓姑奶奶尋不到錯處,今兒早上,姑奶奶的丫鬟找到夫人說這個月的補給沒給到位,姑奶奶找著機會尋夫人的事,鬧得全府上下都知道了,說夫人苛責她,氣的夫人臉都白了。”
停云默默聽著,心中明白了個大概,定是和秋月兩人從中做了手腳,打算將這事端引到自己身上,讓她再次背上不孝的罵名,騎虎難下。
停云頭皮發(fā)麻,心上記掛著長恩的事情又不好發(fā)作,一來她不能再這個時候和蔣寒洲鬧僵,畢竟她的家人還需要寒洲照應,二來不能讓夫人察覺長恩失蹤了,以免她暗中對長恩下手。
所以越是這樣,她越是要裝作若無其事,停云硬著頭皮加快了兩步跟著方管家來到華蕊院,這座院落相比于杏花閣來說并不算偏僻,坐落在整個府上的西南角,院落里種滿了常青樹,樹枝修剪整齊,縱然在這深冬,也無頹敗蕭索的氣象。
紅木夯實的房子間,圍滿了熙熙攘攘的人,方管家看了眼坐在堂屋正前方右側的蔣寒洲一眼,恭敬的低下頭說,“二姨太來了。”說完,他往一側讓了路。
停云溫婉的低著頭,仿佛多看那些人一眼,就會招來禍端一般規(guī)矩的收手收腳,正要跨進門檻,便聽一聲怪癖的冷喝,“就站在那里吧,誰讓你這個野東西進來的,我這花蕊院的門檻,從前沒受過,今日也受不得。”
大廳內(nèi)響起倒抽冷氣的聲音,伴隨著姑奶奶身旁丫鬟壓抑的低笑,蔣寒洲面色不變,低垂的睫毛掩去了眼底隱忍的寒芒,握住了拳。
停云愣了一下,緩緩收了邁出去的腳,抬頭看了眼堂屋內(nèi),正上方坐著一名頭發(fā)花白的老婦,年約八旬左右,模樣生的刻薄兇悍,雖然老態(tài)龍鐘,眉眼卻精神的厲害,一身團壽福祿祥云暗紅色對襟中長綢襖,下配黑色的棉褲,滿頭釵飾,打扮的倒是富貴。她的太師椅略微高一些,左側近點的小上,坐著一位穿著撮毛黑綢短卦的粉面小生,親近的靠著姑奶奶的太師椅,瞧著模樣很是熟悉,忽然,停云心下一驚,這人不是……不是那日從破院子跑出去的匪人嗎?那時他衣衫不整,神情慌張……
蔣歐陽發(fā)現(xiàn)停云一直盯著他看,忽然有些坐立不安,難道他和采靈的事這個二姨太還記掛著?已經(jīng)認出了他?
小蘭輕輕碰了一下停云,停云這才若無其事的移開了目光,蔣夫人面色嚴肅坐在一旁,右側首位坐著神情淡定的蔣寒洲,堂屋中央兩側坐著兩排陌生面孔的人,定是她不熟悉且住在府上的嫡系或旁系的血脈吧,蔣夫人強勢慣了,這些嫡系或旁系能有一處安生立命之所,已是不易,平日生活中盡可能的低調不插手府上事宜。
“孫媳婦拜見姑奶奶,問姑奶奶的好。”停云低眉順眼的頷首,欠了欠身。
“哼,真是好大的架子!”姑奶奶并不買賬,冷言冷語道:“真是什么樣的兒媳婦,就找來什么樣的孫媳婦兒!都是一路不懂規(guī)矩的貨色”她這話說的露骨,明顯沖著蔣夫人去的,“可憐我那兄長,兒媳不孝,孫媳也是這樣,他要是在天有知,恐怕死不瞑目吧!真是家門不幸啊。”
聞言,停云心下卻頗為詫異,這位姑奶奶竟不顧寒洲的面子,這樣出言不遜,她愈發(fā)的謹慎小心,輕輕道:“云兒嫁入府上半年有余,卻一直未與姑奶奶敬一份孫媳的孝心,甚至從未探望過您,這是孫媳的失職,孫媳在這里給姑奶奶賠罪,請求姑奶奶責罰。”停云恭順的跪了下去,俯首磕了一個誠懇的響頭,繼續(xù)道:“母親時常叮囑云兒前來探望姑奶奶,是孫媳的身子骨兒不爭氣,常常臥病在床,孫媳總擔心貿(mào)然前來探望姑奶奶,恐將這病體晦氣沾染了華蕊院,所以一拖再拖,想著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身子骨兒也好些了,再來探望姑奶奶。”
她這一番話說的誠懇得體,既對之前的過錯坦誠道歉,又表明了未能來探望的理由,讓人一時間尋不到錯處。
姑奶奶側目淡淡掃了停云一眼,干瘦的臉上浮起一絲冷意,“看來明繡把這孫媳婦教養(yǎng)的很好啊,說起謊話來竟然跟你一模一樣,聽得真真的讓人心寒吶。”她不屑的一笑,“明繡差你來探望我這個老太婆?她自己沒長腿?好大的譜啊!”
停云神情一滯,急忙解釋,“孫媳不是這個意思……”
蔣夫人面色青白不定,潘明繡是她的本名,已經(jīng)很久沒人這樣叫她了,何況那些年老爺子還活著的時候,她沒少在這個姑奶奶面前吃虧,要不是老爺子走的時候三令五申讓她善待這個姑奶奶,她早留不得她了!
蔣寒洲低眉喝了口熱茶,將茶盞緩緩放下,不輕不重的力道發(fā)出沉悶的聲音,他低低淡淡的說了句,“奶奶與云兒第一次見面,何以說出這樣的話來?奶奶閉門謝客多年,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緣何要怪責母親和云兒呢?孫兒每月必來探望,唯恐擾了奶奶清修,多是坐坐就離開,雖有遺憾,卻也是孫兒及母親的一番心意。”
姑奶奶譏諷的看了蔣寒洲一眼,唇角噙著惡毒的笑意,她的目光從蔣寒洲身上移至蔣夫人身上,緩緩搖了搖頭,“我只見我們自家的血脈,別的什么野種可是見不得,要不是歐陽在身邊照料我,錦懿也隔三差五的來探望我,給我調理身體,恐怕我死在這華蕊院墳頭草一米多高了你們都不會知道吧!”
“嘶……”倒抽冷氣的聲音齊齊傳來。
“嗡”的一聲,停云腦袋里地動山搖,姑奶奶這句話說的太嚴重了,什么叫只見蔣家的血脈?難道蔣寒洲不是蔣家的……想到這里,停云下意識看向蔣寒洲。
只見蔣寒洲面色驟然鐵青。
蔣夫人臉上也是青白交錯,顯然被氣的不輕。
“姑奶奶若是一直這樣說話。”蔣寒洲站起身,面上結了一層堅硬的寒冰,語氣急轉直下,冷冷道:“孫兒便沒什么好說的了。”
從小到大,因了父親對這位姑奶奶的敬重,所以他也從內(nèi)心深處愛戴她,可誰知姑奶奶寧愿親近溫錦懿那個外人,也不愿親近他!父親死后,她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是蔣家的骨肉,這于他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
“寒兒!你忘了你父親臨終前交代的話嗎!”蔣夫人察覺到蔣寒洲動了怒,厲聲制止他接下來的話,冷喝道:“坐下!你奶奶的話沒錯!”
蔣寒洲瞳孔驟然緊縮,見蔣夫人一直暗示他坐下,他才緊抿薄唇,面色鐵青的坐了下去。
蔣夫人收起了臉上的戾氣,緩緩浮起一絲淡定的笑意,繼續(xù)道:“姑母教訓的是,是侄女持家無方,寒兒是蔣家人,是震天的獨子,姑母一生未有所出,不能將寒兒視若己出,不能代之像自家人,明繡理解,但縱使這樣,寒兒對姑母的一片孝心青天可鑒,從小到大,餓了,冷了,熱了,哪一次寒兒不是第一時間想到您,縱使他再忙,也會抽時間來探望您,姑母閉門謝客以后,寒兒哪次不是托錦懿前來探望您,畢竟您打小喜愛錦懿,您可知,錦懿的一片心意皆是寒兒的心意所托。”她停了一下,笑道:“所以,還望姑母念在寒兒一片孝心的份兒上,言辭之間多做考量,莫要傷害彼此的情分才是啊。”
停云暗暗驚心,這蔣夫人不出口則已,一出口便針針見血,杖打七寸,三言兩語便解除了眾人心頭的誤會,明里暗里還將這位姑奶奶數(shù)落了一番,暗示她一生未嫁雖沒有分家也只是個外人,寒洲才是蔣家嫡出,這等羞辱,那姑奶奶定不會忍耐的吧。
果然,姑奶奶冷笑一聲,“潘明繡啊潘明繡,我倆斗了半輩子了,如今,你也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可真是丁點未改狼子本性啊,我未出閣?未分家?我是個外人?呵,你終于說出了心里話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