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下一秒,她便忽然想起了什么,蔣家遣散了丫鬟,萬麗呢?她有沒有本事讓袁玉然將她留下?視線掃過街對角的時間,她便看見了萬麗坐在一樓的柜臺后,守著書店,她自始至終不曾向停云的方向看來,低著頭隨手翻動一本書,像是一個真正不關心家國大事,只注重眼前的小丫鬟那般,百無聊賴的看店。
看來,萬麗成功博得了袁玉然的信賴,讓袁玉然將她留了下來。
也虧的她留在袁玉然身邊做丫鬟,有了這層保障,蔣老夫人才沒有動她。
離八月十日的婚期越來越近,似乎所有人都越來越忙,溫錦懿時常外出,經常有軍人三五成群的去街對面找蔣寒洲,停云默默地坐在店鋪里,看著“兵荒馬亂”的眾人意向,街上行人匆匆來去,忽然一絲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是不是要打仗了?
她似是個局外人,對一切細微的變化都能比旁人要敏銳的感知,就好比蔣家的二樓窗戶,從前天起,就沒有打開過,以前總是開的四通八達,偶爾她關店鋪的時候,也能看見蔣寒洲走過窗前投來的驚鴻一瞥。
那模樣好像就在說,你不來找我,那我便來找你似得。
透著十足的挑釁。
袁玉然是在一周后的一個午后來店里找她的,無非是拿了一些新款的秋衣來同她閑聊,兩人坐在前堂的方桌前,停云對她還算熱情,畢竟從心底里是喜愛這個女子的,她狀若無意的閑聊道:“好好宅子怎么說賣就賣了呢,對面的樓那么小,夠住么?”
袁玉然拆開一個精美的禮盒,拿過緋色的風衣放在停云身上比對,微笑道:“我早覺著老宅子太大,想要換個地方住的打算,跟寒洲一番商議,寒洲也同意,于是跟母親做思想工作,起初母親是不同意的,但兒女雙雙勸誡也是應了下來。”
袁玉然看著停云笑道:“這緋色風衣適合你,入秋了,正是穿的時候。”隨后她又說,“現在住的家正合適,五室的二層小院,剛剛好的,我和寒洲一間,母親一間,丫鬟們兩間,不錯的。”
“蔣老夫人不怪么?”停云給她添了杯茶。
袁玉然笑道:“怪什么呢?都什么時代了,守著老宅保守殘缺的思想是要不得的,母親也要與時俱進,總不能一直豎著老規矩,守著大宅子,搞階級對立,把人命不當回事,寒洲應該也是這樣想的。”
這倒是實話,停云微微一笑,仿佛這也是她喜歡袁玉然的理由之一,這個女人跟人相處的時候,總能讓你感覺到真誠,那是一種很豁達舒適的感覺,在外留過學的女人,眼界和胸襟還是不一樣的。
“宅子賣給誰了呢?”停云問道。
袁玉然絲毫不避諱,笑吟吟的說,“一個朱姓的鄉紳,瞅準老宅許久了,說是風水好,忙不迭的拿了房契轉讓協議,咱們剛搬出來,他舉家就搬進去了,十幾個姨太太,整個宅子可是住的滿滿的,可熱鬧了。”
說到這里,她輕笑了一聲。
停云笑了笑,“難怪前些日子路過的時候,府前府后都圍著保鏢,架勢比督統府都大。”
談話間溫錦懿的車在門前停下,他緩步下了車,踏進藥鋪便看見袁玉然,溫錦懿微微一笑,“蔣少夫人好。”
袁玉然笑道:“您好。”
兩人點頭之交,溫錦懿便去了后院,沒多久便又走了出去,臨上車前,回頭看了停云一眼,微微蹙眉,“穿少了,你身子還沒恢復。”他的目光搜索了一番,找到了后院里玩紙牌的傻妞,說,“傻妞,給阿舒拿件披風,藍色的那件。”
隨后低頭上了車。
袁玉然羨慕道:“溫老板真是一個大忙人,百忙之余還不忘對你關懷備至,連件衣服都幫你選好了。”
停云微微一怔,紅了臉笑了笑,“商會這些日子有大動作,武漢律家來了人,出口貿易都提上了日程,縣城的那些廠商生產的貨能不能達到要求,錦懿都要親自驗收,律斯祈那家伙是指望不上的。”
她將律娉婷的到來一筆帶過,她知曉律娉婷一直逗留在錦縣商會,所以律斯祈這些日子根本不敢來見她,而她對溫錦懿更是懷著百分之百的信任,所以無論外界怎么傳言,她都無動于衷。
至于錦懿對她關懷備至……也是這次生病之后,發現了溫錦懿的變化,他開始干涉她的生活,事無巨細,哪怕吃飯口味的咸淡,他都有要求,似是無形中給她制定了一套健康的生活方式,什么時間喝藥,什么時間喝什么參湯,他都有講究和安排,就像她今早穿的這件鵝黃色旗袍,是他前兩天給她選的,對于這種變化,停云是欣然接受的,說明溫錦懿真正意義上把心交付給了她,她懂得,因為她也這樣干涉他的生活。
袁玉然微微托著腮,看著溫錦懿離開的方向,她的一根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若有所思,半晌沒頭沒腦的說了句,“溫老板是我見過的男子中,長得最好看的,連著國外那些紳士都比不上他,真真的眉目如畫,氣韻極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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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云忽然笑了,“難道蔣督統長得不好么?”
袁玉然笑道:“自然是極好的,但是兩人終究是不一樣的,寒洲凌冽疏朗,五官英氣逼人,那是從內向外散發的強勢的軍人鐵律,你能從他心里看到天地萬物,從他眼中看到萬物星辰,這種帥氣和美好驚心動魄,獨有一份。”
“是么。”停云笑著接了句。
袁玉然拿起另一件白色針織外套,“但是溫老板……”她停頓了一下,抬眼看著停云,“溫老板之所以有種攝人心魂的魅力,不僅因為他如畫的容顏,更重要的是我看不到他的內心,正如波瀾不驚的湖面,凌冽了幾片艷麗的紅楓,他的心里有沒有天地我不知曉,但是溫老板,是綿里藏針,袖里乾坤的人。”
停云靜靜的聽著,垂眸攪動著面前的茶。
袁玉然問道:“你看懂他了么?”
停云唇角揚起,“自是懂得。”
袁玉然便含笑看著她,不在說話了,自這日之后,不知是蔣寒洲吩咐的,還是她自愿的,袁玉然隔三差五的來找停云話家常,兩人的感情日漸親密,偶爾還會一同逛街,對于這樣的變化,錦縣各大門戶都傳的沸沸揚揚,都說蔣督統的正室和握手言和了,這種風言風語甚至超過了人們對蔣府賣掉老宅行為的嘲諷,淡化了對蔣老夫人戳著脊梁骨的嘲笑,人們都說蔣督統為了那個跟二姨太長得極其想象的女人,散盡家財,搬至了居宅的對面居住,癡情至此,不知是可笑還是可悲。
而蔣老夫人無顏面對外人,自從搬至新宅,潛心念佛,深居簡出,拒不相見任何人。
這日停云來到袁玉然的書店閑看時,萬麗親切地上前跟她推薦,兩人暗中相識一笑,各自安心,停云拿過一本書隨手翻了起來。
“舒小姐,好久不見。”熟悉的男聲傳來。
停云轉臉看去,蔣寒洲邪邪的靠在門口的書架上,雙手插在褲兜里,笑瞇瞇的看著她,他今日一身黑色的西禮服,似是正要去參加聚會,風度翩翩。
停云忽然想起了趙子龍說的那番話,她面色一沉,放下書便急匆匆的離開了書店,回到了藥鋪,可是她前腳進藥鋪,蔣寒洲后腳跟了進來。
她還沒站穩,蔣寒洲便將她逼入了柜臺一角,停云猛的轉身,“蔣督統這是做什么?”
蔣寒洲勾笑,“你不來找我,我便來找你。”
停云慌張的看向四周,志成和李掌柜都在,這像什么樣子,她倔強的偏開臉。
李掌柜恭敬的站在一旁,“蔣督統,您是要抓什么藥么?”
“抓。”蔣寒洲看著停云的臉,微微揚眉,“來一劑治療心絞痛的藥。”
李掌柜頷首,“您稍等。”
蔣寒洲忽然低頭,湊近停云,“很快你就會回來我身邊,我保證。”
停云索性閉上眼睛,待蔣寒洲拿了藥走了人,她才抓緊衣襟緩緩睜眼。
志成沖著蔣寒洲的背影一陣空拳,隨后來到停云身邊,“云姐,你沒事吧?”
停云搖了搖頭,疾步往后院去了。
“這個蔣寒洲,怎么跟個一樣,沒我們少爺半點風度。”志成嘟囔了一句。
“行了,再過兩天就是少爺跟少夫人的婚禮,你抓緊布置店鋪,別說些有的沒的。”李掌柜呵斥一聲。
志成嘀咕道:“補辦婚禮就好好辦嘛,為啥不去酒樓或者教堂啊,多威風啊,偏偏要在這么小的藥鋪里辦,不知道少爺怎么想的。”
“臭小子你懂什么?自家藥鋪才最放心最安全,趕緊干活去!”李掌柜一陣吹鼻子瞪眼。
“噢,我出去買紅綢了。”志成垂頭喪氣的往外走,走到新城的聚福樓前,郁郁寡歡的站了會兒,看著街邊賣著小蘭最愛吃的豆花糕,悲從中來,索性丟掉手中的筐子,大步走進一樓吃酒的地方叫了兩壺酒,來到角落的一張桌子前,喝了個酩酊大醉,小蘭走了,他的父母也走了,他在這個世界上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這張桌子不止有他,還醉倒了一個人,那人被志成罵罵咧咧的聲音吵醒,不耐煩的抹了把嘴,從桌子上爬了起來,醉眼朦朧的看了眼,微微一怔,似乎認出了他,“是你小子?”
志成喝的丈二和尚摸不著北,醉的也看不清眼前人,只是一昂首,“就是爺爺我!你誰啊?”
“我是你祖宗!”蔣歐陽晃悠了一子,醉聲回罵。
志成嗤嗤一笑,“我祖宗?我祖宗都是一群飯桶,十八代傳來下,就出了我這么個有出息的,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可是當初從關東軍手里死里逃生的!全城都在抓我抓到了我嗎?我他媽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蔣歐陽一身落拓的半舊西服,胸前的襯衣處還有一大片水漬,聽及此,他的醉眼一凌,忽然前傾了身子,“你說什么?全城都在抓你?”
志成又灌了一口酒,“嘿嘿,怕了吧!我可是有匪爺罩著!小日本兒能奈我何!”
蔣歐陽一個激靈驚醒,匪爺?就是大街上貼了兩年的懸賞通告緝拿的那個人?
他正因蔣寒洲賣了老宅把他們這些旁親都趕了出來而憤恨不已,為自己的將來擔憂喟嘆,此刻聽志成說起匪爺的事情,頓時變得精神抖擻,那可是一大筆懸賞金啊,要是能因此獲得日本人的信任,他的安危就有保障了!
蔣歐陽立時討好的給志成倒了杯酒,狀若無意的問道:“誰是匪爺啊?我怎么沒聽過?”
“匪爺你都沒聽過?”志成大著舌頭,“就是從關東軍手里救走了我的那個人啊。”
“噢噢噢,我想起來了。”蔣歐陽眼里浮起一絲狡詐的情緒,“就是那位匪爺啊,我也認識啊,就是城東頭的張大建,飛檐走壁無所不能,都說他就是匪爺。”
“放他娘的狗大屁!除了我云姐,誰有能耐擔待起匪爺的稱號!”志成又灌了一口酒,“要不是我云姐,我他娘的早被關東軍給了,云姐……姐……嗚嗚……蘭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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