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的時候,陽志云買了一輛自行車。我還記得那是個有陽光的下午,天卻干冷干冷的,空氣里帶著絲絲寒氣,我正在教室上自習,他悄悄走到我身旁,示意我跟他出去。
我跟著他來到教學樓前的自行車棚里,看到一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
“喜歡嗎?”他看著我,快樂的笑著,牙齒整齊雪白,他已經很久沒這樣笑過了。
“你什么時候買的?哪來的錢?”我很驚訝。
“暑假里攢了一些,加上最近一段時間的,剛好夠了。我想給你個驚喜,所以沒告訴你。開學前的那半個月,我總是去錐子嶺那邊的巖洞里找甲魚。也是運氣好,幾乎每天都有收獲。”
“你怎么能去那里?那個地方太危險,崖太陡,巖洞里那條陰河的水況又復雜,每年都出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忍不住埋怨。
“我知道,不過,危險的地方人們不敢去,才會有好收成。何況,你看,我不是沒出事嗎?”陽志云滿不在乎的說著,又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我還給你買了塊手表,你看漂亮么?”
我還在生氣,一把把那盒子擋回去,說:“我不要你用命換來的這東西,你干脆直接把你的命給我好了,反正你又不愛惜。”
陽志云怔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忽然幽幽的說:“你想要,你拿去就是。”
我有點反應不過來,問一句:“你說什么?”
“沒什么?”他的笑容已經悉數隱去,神情蕭索得像深秋里蒼老的枝椏上獨獨掛著的一片黃葉。
“小洛,是不是我現在無論做什么,都已經無法討得你的歡心?”他問。
“你要討得我的歡心做什么?”
“是不是他無論做什么,都能讓你笑靨如花?”陽志云不回答我的問題,繼續問。
“你到底想說什么?”我臉微微泛紅,明白他口中的他,是指顏朝。
“我想說什么,你心里不是很明白嗎?”
“志云哥,你有什么就直說,不要讓我去猜。我覺得你最近變了很多,別扭得很。”
“我沒有變,變的是你。”陽志云直直的看著我,眼里竟有幾分怨恨。
“我,我沒有變。”我在他的直視下,有點底氣不足。
“是嗎?”他輕聲反問一句,唇邊浮起一絲莫名的笑,推了自行車,就要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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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哪?”我問。
“回宿舍。”他頭也不回。
我看著他越走越遠,那被陽光拖長的影子竟有種無言的悲傷。這段時間,我變了嗎?他變了嗎?都變了的吧。他那沒有說出來的話,是什么呢?或許我是明白的。我有著太過玲瓏的心思,前段時間是因為沉浸在和顏朝相處的快樂中,完全忽略了他,而今他當面和我提起,我自是明白了。我知道他在難過,他在嫉妒,甚至,他在怨恨。可是,為什么要這樣呢?哪怕顏朝再怎樣占據了我的心思,他陽志云在我生命里,依然是最重要的人,重要到,無可替代。他不只是救了我的命,他更是除了奶奶后,我唯一的親人。奶奶去世的時候,我才八歲,如若沒有比我大三歲的他,我哪怕再是山里的精靈,大概也沒法像如今這樣,走在這鳥語花香的校園,坐到明亮的教室里,安心的學習。
陽志云。
我在原地猶豫了一下,還是追上了那個悲傷的身影。
“你買了自行車,難道不要去學著騎嗎?”我拉拉他的衣袖,問。
他不作聲。
“今天天氣這么好,下午又沒課,我們去操場上學,好不好?”我再問。
他還是不作聲。
“你送給我的禮物,不給我看看嗎?”我鍥而不舍。
“你不是不要?”他終于開口。
“誰說不要了?”我松了口氣,調皮的朝他笑笑。
他看我笑,氣似乎消了,重新把那盒子拿出來,說:“你看喜不喜歡?”
我打開盒子,看到一塊藍色表面的精致女表躺在紅絲絨上,果然十分漂亮。
“謝謝,我很喜歡。”我把手表戴在腕上,說,“不過,你得答應我,以后再也不要去錐子嶺,尤其是那條陰河,這些年來,出了多少人命。”
“我不去就是。”他終于露出明快的笑容。
于是,兩人這場爭吵,就在彼此的笑容里消弭了。這是我們第一次爭吵,然而,卻絕不是最后一次。
不過過了一個多星期,我們又吵了起來。
這次卻是一個周日。那天我剛起床不久,正在廚房忙碌,卻聽到陽志云在院子里叫我,我開門走出去,他看到我,很是興奮,說:“小洛,今天我送你去上課,我現在騎車很熟練了。”
“可是,顏朝等下會來接我。”我有點為難。
“沒關系,他來了你跟他說明白就是,以后啊,不管是去還是回,都由我來負責接送。”
“我又不是小孩子,犯不著你來接送。”我沒好氣的說了一句。
“你又不是小孩子,為什么就犯得著他來接送?”他更沒好氣的頂了回來。
“那不一樣。”我有點生氣了,每個周日,那自行車上的時光,于我和顏朝,都是一種享受,他卻橫生枝節,要來攪和一下,我自是生氣。本來這兩個月,那個刁蠻公主郭雯霞,就時不時鬧上一鬧,有兩回害得顏朝不能好好送我回來,我已隱隱覺得不爽,此時陽志云卻又這樣,難怪我會生氣了。
“怎么不一樣?”陽志云朝我走近一步,咄咄逼人的問,“你倒說說,怎么不一樣?”
“我,”我哼一聲,跺一下腳,豁出去了,“你明知道我對顏朝的感覺,和對你的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陽志云臉色劇變,可固執的他,依舊選擇繼續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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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知道。”我真是又害臊又惱怒,聲音都帶了點哭腔。
“我明知道?我干嘛要明知道,我不知道,我告訴你,小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從有了他,你就把我越推越遠,是不是現在你已經不再需要我了,是不是?”陽志云有點失控的朝我大喊。
“你蠻不講理,你明知道我一直把你當哥哥,當最親的人;你明知道在這世上,不論何時,你都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明知道這些,你干嘛非要和顏朝相比,難道親人和戀人,會有可比性嗎?”我聲音也情不自禁高了幾分。
“戀人?你說,他是你的戀人?”陽志云不可置信的盯著我,整個人都陰沉沉的,絕望而狠厲的樣子。
“我,我什么都沒說。”我囁嚅著,一半是被陽志云的樣子嚇著了,一半是這種話,即便是情急之時說出來,到底覺得臊得慌,
“哼,哼哼。”陽志云冷笑兩聲,說,“果然如此,果然如我所料中的一樣,你們在一起,才不是什么純潔的友誼呢?只是小洛,你和顏朝,有著云泥之別,到時你不要一腔情意付流水才好。”
“不勞你操心。”我煩得要命,不想理他,一扭身進了屋。
陽志云在院子里站了一會,終于離去,從窗戶那,我能看到他推著自行車,垂著個頭,格外頹喪的模樣,沒有一點生的氣息。
我心情空前惡劣起來。
這天顏朝來接我去上課的時候,一路上我都有點郁郁,顏朝看出來了,問我怎么了,我說和陽志云吵了一架,他問為什么吵架,我說因為接送的事。
“志云哥買了輛自行車,他想以后我去你家上課的時候送我接我,我拒絕了,他便和我吵了起來。”
“你為什么要拒絕?”
“不是有你接送我嗎?”
“呃,可是,你似乎不高興。”
“因為我不想和他吵架,我們一直相處很好,十多年了從沒吵過一句,最近,卻吵了兩次。”
“所以你難過?”
“嗯。”
“那,要不,以后就讓他送你?”顏朝試探性地問。
“嗯?”我拖著長音發出一個反問的音節,然而冬日里的風太冷,我這個單薄的單音節,似乎被凍住了,竟變成短促的一聲,仿若默認的語氣。
顏朝沒再說話。
我亦沒再說話。
我們都沉浸在各自的情緒里。
我的心情變得更加惡劣,這次的惡劣,卻是為顏朝的沉默。或許,我是希望他安慰我幾句,在陽志云那受的委屈,我希望他能為我撫平。畢竟,我和陽志云的這次爭吵,是因為對他的這份愛慕之心。可少女的矜持和羞澀,讓我無法把這樣一份情結,細細說與他聽,他又沒有再問下去的意思,只顧用力的踩著自行車,所以我的滿腔委屈,便變成了深深的惱意。
此時的我,哪里知道,顏朝心里也是風起云涌的心思。他的一句試探,我以“嗯”的一聲作答,他便誤以為我是要讓陽志云接送,所以兀自沉默著,悶悶不樂著。
少男少女那絲綺麗的情思,不能靠猜,可是,當事的雙方,在誰都沒有挑明的情況下,卻又偏偏只能靠猜。
一個猜字,誤了多少情,傷了多少心,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