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
門鈴常年不使用,音調聽上去有些奇怪,仿佛是小時候有聲賀卡上那種令人脊背發毛的生日歌。
里屋毫無動靜。
我仰起頭朝庭院里望了望,抬起手又接連按了幾遍庭院外的門鈴。屋子里依舊沒有人出來應門。我不禁低頭核對了一下手中捏著的地址,一陣不知從哪刮來的熱潮撩撥著額前的發絲,記錄地址的紙條差點從我的手心里飛出去。
逐漸炎熱的季節啊。我看著緩緩向上攀爬的烈日,喃喃自語道。手中的紙條有些浸濕了。
“找哪位?”終于,一個保姆模樣的人彎著腰從屋子里探出身。
我立馬仰頭,隔著庭院的大門,努力微笑著,試圖給她留下個好印象。
“您好,我跟宋先生約好的,我叫吳恙?!?
保姆聽到我的名字,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彎曲著的脊背稍稍直了直,走到院子里熟練地打開了大門。
“吳小姐啊,您來得真早,”她一邊開門,一邊低著頭對我說,我無法與她對視,仿佛我是地面上的石頭似的,“宋先生在里頭呢,您請進吧?!?
我點了點頭,踏進了這棟外表看似精致無比,卻透露出寂寥的獨棟別墅。
炙熱的太陽仿佛要將四周的墻壁烤化。
之前秦初一查到了失蹤人口報告的來源,是照片上那對小情侶中女方家庭發出來的。事情隔了幾十年,這家人早就放棄了尋找女兒的想法。如今這舊事又被我們重新提起,不免又要傷春悲秋了吧。
據調查,這家人姓宋,除去已經過世的親人,還剩下照片中女人的母親和弟弟生活在這里??催@獨棟別墅氣派的門面,想必這家人之前應該十分富有。但門可羅雀的寂寥景象似乎又提醒著我,他們已經今時不同往日了。
哦,你說秦初一啊,他還在家睡著呢,昨天太累了,今天我自己一個人來。
“吳小姐,這邊請。”我跟著保姆踏過寬敞的客廳,來到一間整潔的房間前,看樣子應該是書房,宋先生正坐在里邊。
“您好,我是宋秋竹,麻煩您趕來這里了。”他十分客氣,忙跟我拉了拉手,年紀雖然已經半百,但氣質依舊如當年??梢韵胂筮@個宋秋竹先生,曾經一定是一個風流倜儻的美少年。“吳小姐,據說您找到了我們家很久之前發出去的那份失蹤人口報告,而且有什么新的線索是吧?”
“嗯,是的?!蔽尹c了點頭,他示意我坐在他對面的紅木椅子上。我輕輕地坐下,身體只占據了椅子的三分之一。保姆端來剛剛泡好的茶,給我倆沏上后,便自覺地關上書房門出去了。
整棟房子穹頂挑高,加上厚重的紅木設計,使原本喧雜燥熱的夏天被隔絕在了這家門外,不開空調就可以感覺到通透的涼爽和愜意。這的確是一間難得的好房子。
“您能跟我先說說關于您姐姐的事情嗎?”我首先開口道。
他交叉雙手,胳膊肘撐在書桌上,低下頭微微向前靠著,陷入了沉思。
“我的姐姐叫宋秋蘭,她是在二十一歲那年失蹤的。我父親曾經是市里的領導,家境一度比較寬裕。這棟別墅就是我父親留下的?!彼蜗壬K于開口道。
“姐姐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從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有獨立自主的新女性觀點,我們一家都以她為榮。她靠著自己的能力,考上了當時國內首屈一指的重點大學,研究文物考古之類的東西。由于成績優異,還沒畢業就被文物局派去各地參加任務。”
“眼看姐姐畢業之后就得談婚論嫁了,父母親都憧憬著她能遇到不錯的人選??墒牵斔炎约寒敃r的男朋友帶到家里來的時候,我們都傻眼了。”
“你們都不喜歡那人嗎?”我接話。
“不,不是不喜歡,是不相稱?!彼蜗壬蛄丝诓?,熱氣像絲線一般從茶杯口飄溢而出。他繼續道:“我們家雖然富庶,但絕不是思想落伍的土財主。她男朋友出生寒門什么的,我們根本不介意。只要他有能力有理想,能給秋蘭一個美好的未來,我們都會同意。況且以后是他們倆過日子,按道理說這是他們倆的私事。不過讓我們不能接受的,是他的思想?!?
“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舊派?!彼蜗壬炖镎f出了這個詞。沒有貶義的意思,但卻道出了人的本質,一針見血。我不禁為他用詞之精妙所折服了。
“舊派?”
“對。我們家當時可以說是一個很開放的家庭,所以秋蘭腦中的理論也十分新穎??伤皇?,我一眼就看出他身體里透露出的舊派氣息,是那種女人必須在家,男人才能主事的人。這種人無論自己多么無能,無論自己妻子多么有才華,都注定圈禁在舊派的思想里,無法接受新的思想?!?
“我弄不明白,為什么姐姐會喜歡上這樣的人。有可能是他的才華讓她傾倒了吧。我們家當時禮貌地接待了他,之后跟姐姐表達了想法。姐姐表示理解,并且會努力改變他,讓他變成一個接受新思想的人。”
“之后呢?”
“之后沒多久,姐姐就失蹤了。父親靠著當時的關系,四處打聽尋找姐姐的下落,甚至一度放下工作只為一點零星的蹤跡,但是這些努力都化為了泡沫。多年的尋找落空之后,我的父親思慮成疾,突發疾病去世了,母親也一病不起。我們家的支柱迅速就倒塌了。當時我還在上學,努力寫稿件賺錢支撐起了這個家。雖然當時與我家交好的人都離開了,但也算落得清閑。我和母親這樣生活在一起也很好?!?
宋先生說完,對著我笑了笑??上攵虑檫^去這么久,這家人已經把宋秋蘭這個人當做一個亡人般對待了。有些痛苦的痕跡會在歲月的風沙中慢慢被覆蓋,心也就沒有那么疼了,但是我知道,一旦這些風沙被掃除,那些令人痛苦的痕跡依舊猙獰地躺在那里。
“宋先生,原來您家發生了這么多事,早知道如此我本不該來打擾的?!?
“沒關系,事情畢竟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假如有什么關于她的消息,您盡管說出來吧?!彼K于講完了他的故事。
接下來輪到我了。
我從包里拿出那張微微泛黃的舊照片,遞到了宋秋竹的手里。秋竹先生握著照片站起身,緩緩走到,窗戶邊,抬著眼鏡半瞇著眼,似乎在用力辨識著照片上的影像。
“是她!”宋先生驚喜地喊道,“是我姐姐,宋秋蘭。吳主編,您是從哪里找到這張照片的?”
“是我一個朋友那里找到的。那您看看,邊上這個年輕人是她當時的男朋友嗎?”我說道。
“對,對,就是他,我記得他的樣子?!彼蜗壬鷱拇皯艨谧呋刈唬樕弦琅f是剛才欣喜的表情。“我父親去世那年,母親一生氣把關于姐姐的所有照片都燒掉了,現在想有個念想都不可以,后悔的很啊。如今這張照片的出現,可以讓老母親在最后的日子里安靜地走了?!?
我不忍心打斷他的喜悅,但還是不得不開口:“她的這個男朋友,有沒有什么具體的信息?”
宋先生緩過神,說:“他跟姐姐是一個大學的,成績也十分優異,跟姐姐分到了一個小組參加工作。名字是……趙程,對,趙程,工程的程?!?
我一下像是被雷劈了一樣愣在那里,驚訝地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吳小姐,這照片能不能留給我們?”他好心地問道。
“這個……原本我還是要帶回去的,畢竟是一個朋友那里借過來的。不過你放心,我之后會送一張掃描過的復印件過來給您的?!边@照片里面畢竟封印著一個結界,山洞中的那個女人如果是宋秋蘭的話,我還得想辦法把她救出來。
“這樣啊……”宋先生低頭想了想,“行,只是留個念想,不強求。不過,能否請您先把照片給家母瞧瞧?她老人家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怕等不到您的下一次來訪了。”
我點了點頭,老人最后的愿望還是要滿足的。宋秋蘭和宋秋竹的母親就躺在隔壁房間,那本是兩間單獨的臥房,現在中間的墻壁被打通,合并為一個通透的大房間。整個房間像是一個濃縮的醫院,各種醫療器械都整整齊齊地擺在那里。
“吳小姐,家母身體日漸衰弱,醫院已經無回天之力了。我把她帶回家,就想讓她安安靜靜地在家中離去?!?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與老年人身上特有的織物氣味。房間里除了各種儀器發出的聲響,絲毫感覺不到床上躺著那人的氣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向老太太的病床走去。每一步都極其輕柔,生怕驚動了床上奄奄一息的生命。她的臉上戴著呼吸機,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褶皺的眼皮與下眼瞼拉開一條細縫,渾濁的眼珠緩慢地在其中轉動,干癟的臉龐深深凹陷下去,瘦的如同一個紙片人。
宋秋竹熟練而輕柔地拿開呼吸機,老太太像是被喚醒了一般,從嘴里發出一聲憋悶的聲音,在我聽來像是壞掉的機器被強行打開后,發出的最后的哮鳴音。
“秋竹啊……”老太太睜著渾濁的眼珠,朝著宋先生所在的方向微微喊道。
“媽,吳小姐來看您了,”宋先生對著老太太的耳朵大聲說道,“她帶來了秋蘭的照片?!?
“秋蘭的……照片……”老太太一邊重復著,一邊艱難地把頭朝我所在的方向移動,最終用那渾濁的眼盯住了我。
“秋蘭……秋蘭的……照片……”她嘶啞的聲音從瘦弱的身軀中發出來,像是用盡了全力,每吐出一個字,都要喘息好幾下。
我趕忙拿出照片,放進了她火柴棒似的手里。
就在老太太仔細辨認照片上人物的時候,我突然有種渾身上下被電流貫穿的感覺,仔細看面前的這個老太太,她好像……
“秋霞!”我不禁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