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又是兩日過去,到這一日,晴空萬里,風和日麗,卻是皇帝齊愈長公主若寰的週歲生辰。
一大早,春花與秋月便是將她急急喚醒,侍候梳洗更衣,更在那一大堆衣衫服飾與珠寶首飾之中挑來選去,待得一一穿戴整齊,對鏡自顧,只見紅衫如火,肌膚勝雪,髮髻之上並無他物,只簡單插上一隻明碩瑩亮的珠釵固定,已經(jīng)是看得身旁兩人直直驚歎:“公主真是美得像仙女一般……”
端木澈笑了笑,披上一條雪色披風,往門外望了望,叫道:“外面好像有人來了。”
果然,一名身姿英武的銀衣男子大步過來,走近行禮道:“見過殿下!”正是御神衛(wèi)總管吳風。
端木澈笑道:“總管大人免禮,來得這樣早,是來接我的嗎?”
吳風抱拳道:“卑職奉皇上之命,前來護送殿下前往京郊行宮,參加長公主生辰宴會,宮輦已經(jīng)在殿外,請殿下移步登車。”
“有勞吳總管——”端木澈當即立起身來,喚道:“春花秋月,咱們這就去吧。”
馬車平穩(wěn)行駛,過不多時,便是到得宮門口,匯入那前往行宮的浩蕩車隊之中。
這車隊前有一千鐵甲御林軍開路,鐵矛如雲(yún),威風凜凜,中間是數(shù)輛載有天子妃嬪與皇親國戚的華麗馬車,兩翼是天子親衛(wèi)相護,腰間佩刀,一色白馬,另有一千御林軍騎馬殿後,氣勢威武,行上楚京大道,街上衆(zhòng)百姓得見,都是大聲歡呼叫好。
一路行來,約莫大半個時辰,便是到得京郊行宮,下車一看,但見山嶺之間,便是一湖,旁邊一處空曠寬闊的平地,建有巍峨宮殿,大片的亭臺樓閣隱於其間,與周圍青山綠水相互輝映,簡直就是一處世外桃源。
“叩見殿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一干王公大臣及其家眷在殿外跪拜行禮之後,無數(shù)宮女太監(jiān)簇擁過來,將聖駕迎進行宮之中。
前方五座重脊綵樓相隔甚近,聳然而立,頂上樓臺寬敞,擺有桌席杯盞,皇帝齊愈攜一干妃嬪登上中間稍高的綵樓坐定,那一干王公大臣及其家眷卻是按照官階等級,分別被太監(jiān)宮女領(lǐng)著上得其他幾座綵樓。
那綵樓應是新近所建,張燈結(jié)綵,雕欄畫棟,十分穩(wěn)固精美,端木澈立在底下正看得暗自讚歎,忽然聽得頂上有人朗聲喚道:“請公主殿下登樓入席!”
聽得是齊愈的聲音,衆(zhòng)目睽睽之下,也不好拒絕,只好隨著那引路太監(jiān)漫步上得主樓去。
齊愈坐在正中主位,身旁左方是正抱著若寰公主,面上溫柔帶笑的柳貴妃,右邊空無一人,其餘座位卻是坐了好幾位美人,都是衣飾華美,容貌端麗,想必是齊愈的另外幾位平妃昭儀了,對面的座位,則是坐著幾位中年婦人,看那年紀裝扮,應該是幾位太妃娘娘。
見她緩步過來,齊愈微微欠身,指著右側(cè)的空位,笑吟吟道:“殿下是朕最尊貴的客人,快些過來坐下,這宴會就要開始了。”
“是,陛下。”無視他身邊衆(zhòng)人那驚疑不定,或羨或妒的目光,徑直過去,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春花秋月卻與其他宮女一樣,垂手站在身後。
“殿下送與寰兒的生辰禮物,難得殿下有心,寰兒好生喜歡,一直佩戴在身上的,寰兒乖,還不快說謝謝!”說話之人,正是皇帝齊愈,那孩兒還不會說話,只發(fā)出些簡單的音節(jié),那柳貴妃在一旁連連稱是。
端木澈側(cè)頭望去,只見那孩兒今日一身硃紅衣褲,打扮得喜慶富貴,胸前紅繩碧玉,彩囊錦穗,正是自己差人送去的那件生辰禮物,只不過這小小孩兒懂得什麼喜歡不喜歡,在意的卻是大人罷了。
想到這裡,便是微微笑道:“只是圖個吉祥而已,澈就怕拿不出手呢,聽陛下這樣一說,澈纔是稍微放心了。”
齊愈凝望一陣,也是笑道:“殿下如此上心,朕也是好生歡喜……”說著,情緒高漲,袖間輕擡,竟是想借這近水樓臺之機,來握她的手。
端木澈不動聲色,雙手收回,卻是一手端了桌上茶杯,一手微微伸出,指著樓下平臺道:“陛下快看,節(jié)目開始了!”
這宴會節(jié)目,無非便是些雅樂奏響,歌舞蹁躚,直看得索然無味,不經(jīng)意望向近旁綵樓,卻見那一桌衣著貴氣的少年男女之中,有一名長相清麗的錦袍女子,眼睛睜得大大的,直勾勾盯著自己,一副難以置信,幾欲暈厥的模樣。
端木澈微怔一下,側(cè)頭一個手勢,湊近那靠近過來之人低聲道:“春花,你看看,那個一直盯著我看的女子是誰?”說罷,朝那女子悄然一指。
春花起身看了一下,輕聲回道:“那是皇上的皇妹萱公主,最近半年身子不好,一直住在這行宮之中調(diào)理。”
端木澈點了點頭,目光對上那萱公主,朝著她淡淡一笑,又小聲問道:“這萱公主看起來年紀也是不小了,怎的還是少女打扮?”
春花尚未回答,身旁齊愈已經(jīng)是代爲解釋:“萱兒身世堪憐,所遇非人,偏偏碰上那個可惡的風雷堡堡主秦易之,對萱兒卻是存心報復,始亂終棄……”
端木澈聞言一驚,瞪著他道:“秦易之是澈的師兄,他的爲人如何,澈十分清楚,絕不會是陛下口中那般不齒!”
齊愈看她一眼,搖頭嘆道:“這其中過節(jié),牽扯衆(zhòng)多,朕以後找時間再跟你細說。”
端木澈微微點頭,就見無數(shù)宮女來回穿梭,斟酒上菜。
齊愈朝周圍綵樓望了望,眼露不悅,朝著身旁司禮太監(jiān)高聲道:“宴會即將開始,輔政王怎麼還未到場?”
端木澈愣了一下,低聲道:“王爺不是在府中養(yǎng)病麼……”
話音未落,只聽得樓下有人朗聲道:“臣姍姍來遲,請皇上恕罪!”
低頭一看,忽然凝了神色。
那不知何時立在綵樓下方,一身白衣,頎長挺拔,俊朗軒昂之人,不是齊越,卻又是誰?
幾日不見,他確實是清減不少,鬢邊白髮飄舞,眼眸更顯深邃,面上卻是淡然帶笑,神情自若,緩緩步上主樓旁側(cè)的綵樓,尋得空位,剛一站定,便是舉杯道:“臣遲到之過,願自罰三杯!”
齊愈笑道:“王爺大病初癒,就不用罰酒了,趕緊坐下吧,大家都等著急了,宴會該開始了。”
齊越搖頭道:“錯了便是錯了,該罰一定要罰——”說著,朝主樓遙遙舉杯道,“臣祝寰公主生辰快樂!”語畢,連連灌下三杯。
齊愈見狀,仍是脣邊含笑,拍手道:“既然王爺已經(jīng)到了,酒宴就開始吧。”
酒宴開始,一干人臣紛紛站立舉杯,說些恭祝長公主生辰的話,端木澈悄然瞥去,只見近旁樓上那人卻是一面吃菜喝酒,一面與席上衆(zhòng)人談笑風生,竟是根本不朝主樓望上一眼。
這帝王盛宴,席上盡是瓊漿玉液,珍饈佳餚,淺淺嘗了幾口,卻是食之無味,只停箸思索,齊愈在一旁看得分明,湊近過來,低聲道:“澈兒怎麼了,可是這些菜餚不合胃口?要不朕讓人送些精緻點心過來?”
端木澈搖了搖頭,對著他淡淡一笑:“沒有的事,澈只是在想,以後澈回了火象,想到陛下對澈的深情厚誼,卻真是心香一瓣……”
“澈兒……”齊愈眸光閃動,正要言語,一旁的寰公主卻是突然哇哇哭泣起來,柳貴妃柔聲哄著:“寰兒乖,怎麼不要母妃抱了?讓父皇抱抱,好不好?”
齊愈對著那扁嘴啜泣,嫩手揮舞的小人兒,無奈伸出手去,將她抱了過來,柳貴妃亦是面帶笑容,輕拍那小小身子,好一幅天倫之樂的圖畫。
端木澈看得有絲失神,眼眸別開,遊目四望,忽然見得一條人影,微怔之下,便是朝身後之人問道:“那輔政王身後之人,卻又是誰?怎的看起來如此面熟?”
秋月朝那邊綵樓看了一眼,輕聲答道:“那是輔政王的貼身侍衛(wèi),名喚吳雷,他是御神衛(wèi)吳總管的弟弟,是以公主會覺得眼熟。”
端木澈微微蹙眉道:“是麼,我在王府之中怎麼從來沒見過?”
秋月想了下道:“這個奴婢也有所不知……”
春花插嘴道:“奴婢倒是聽說,這吳侍衛(wèi)兩年前不知何故離開了王府,從此之後,一直不見蹤影,今日忽然再現(xiàn),真是好生奇怪……”
端木澈揮了揮手道:“好了,我只是隨意問問,這旁人的事,跟我無關(guān),不必深究了。”
說話間,仍是瞥向那邊綵樓之上一坐一立的人影,只見那端坐之人低頭飲酒,並不擡頭,不知已經(jīng)喝了多少杯了。
這個齊越,今日的態(tài)度有些奇怪了……
心下沉悶,正在怔愣之際,卻聽得一陣鼓聲響起,有人高聲唱道:“皇上有令,請諸位王爺大人隨奴才去往狩獵園區(qū),挑選駿馬與弓箭,以獵物數(shù)量最多者爲勝出……”
此言一出,各處綵樓之上紛紛響應,情緒熱烈。
端木澈聽得不解,齊愈見她神色,微笑解釋道:“尋常宮宴,也沒什麼意思,朕想出一個新鮮節(jié)目來,讓大家整裝上陣,在前方園區(qū)騎射狩獵,可別小看,這圍牆之外,卻是有著無數(shù)不曾馴化的活物,其中不乏兇禽猛獸,沒有真本事,只怕會空手而歸,受盡嘲笑。”
說罷,滿目嚮往道:“澈兒一身武藝,朕倒是想看看澈兒的颯爽英姿……”
端木澈淡淡一眼掃過,低聲道:“澈昔日受過重傷,已經(jīng)不喜動武,再說,這射箭技術(shù)也是稀鬆平常,實在拿不出手,澈還是作壁上觀,一心欣賞陛下與諸位大人的威武身姿好了。”
齊愈聞言點頭道:“這樣也好,你就與柳妃她們一道觀看好了,看朕等下如何取勝……”
一行人等下得綵樓,坐上車輦,朝著那行宮後門而去。
後門卻是大開,外間平地灌木,淺丘樹林,寬廣無比,一眼過去,方圓數(shù)裡,竟是望不到邊際。
門口已經(jīng)搭有高臺,高出地面足有三五丈,其上地方寬敞,擺有無數(shù)錦凳桌臺,待得柳貴妃一行上得臺去坐定,其餘女眷也是跟著上來,一齊觀看這難得一見的皇家狩獵賽事。
端木澈帶著兩婢上去,自在臺子邊緣尋了一處座位,正要坐下,旁邊奔過來一人,一把扯住她的衣袖,顫聲道:“閨女……”
回頭一看,卻是一名衣著華貴的中年美婦,直直盯著自己看,眼裡已經(jīng)盈滿淚珠,不由疑惑道:“這位夫人,你怎麼了?”
“我的閨女,你不認得乾孃了嗎?我聽嵐兒說你被那齊越給尋回來了,我跑了好幾趟王府,都沒進著門,今日總算是見著你了,我可憐的孩子……”那婦人說著說著,竟是抱著她低泣起來。
“夫人,你弄錯了吧,我不是你閨女啊,我是從火象來楚京做客的——”端木澈尷尬笑笑,輕輕推開她。
那夫人搖頭道:“不,你就是我的閨女,我怎麼會認不出,嵐兒說你受過重傷,嗓音受損,還失去了記憶——這挨天殺的賊子,我要是知道是誰幹的,我一定要將他碎屍萬段!”這最後一句話卻是說得咬牙切齒,忿恨非常。
端木澈想著她話中提到的人名,突然反應過來,叫道:“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嵐哥哥的孃親!”
紀夫人點了點頭,抹著眼淚道:“好閨女,嵐兒他一直念著你,哎,當初你若是選了嵐兒,哪能遭這樣大的罪呢,真是造物弄人……”
端木澈聽得一陣頭昏,忙不迭道:“伯母,你在說什麼,我都聽糊塗了,我們坐下來一起觀看比賽,邊看邊聊吧。”
兩人相攜坐下,聽的下方又是一陣鑼聲響起,有衆(zhòng)多軍實立在邊緣各處,敲鑼打鼓,吼聲陣陣,那草地林間驟然竄出飛禽走獸,四處奔走逃離。
下一瞬,一隊人馬相繼從宮門處飛馳而出,個個勁裝打扮,身騎駿馬,手持弓箭,馬鞍之處卻是垂下又深又大的網(wǎng)兜,自然是裝載獵物之用。
那爲首之人絳紫錦袍,金冠束髮,面上神采飛揚,胯下是一匹漆黑如墨的千里良駒;而旁邊之人則是素白華服,頭戴玉冠,冷峻之中帶著一絲漠然,騎著一匹通體雪色的神駿馬兒,緊隨其後,那兩鬢之上的白髮隨風飄飛,平添一份成熟與滄桑。
這兩人一旦亮相,臺上臺下都是高聲喝彩,連旁邊的紀夫人都是不禁低聲嘆道:“我金耀這一帝一王,真是人中龍鳳,這風度氣質(zhì),實在無人可及!”
端木澈看得些許失神,只見人馬頃刻之際衝進那草地林間,對著天上飛鳥與地上走獸,彎弓舉箭,箭雨紛紛而至,衆(zhòng)多獸禽或是倒地,或是驚慌逃竄。
既然是天子親自參與狩獵,自然以安全爲首,注重在於氣氛,而不在兇險,這狩獵場種活物甚多,卻大多是些溫順之物,以羚羊,梅花鹿,野兔,山雞,雁雀居多,偶爾也竄出幾隻狐貍一類,都是被圍獵之人羽箭獵殺,衆(zhòng)人馬上的網(wǎng)兜之中收穫漸豐,眼見賽事勝負呼之欲出。
初看新奇,久了便覺無趣,正當此時,忽然西北邊際傳來一聲野獸怪叫,遠遠望去,數(shù)名士兵手持長矛,正朝著一隻軀體巨大,滿目金黃的野獸刺去,那野獸翻翻滾滾,躲過兵器,卻是穿過草地,直直朝著高臺的方向狂奔過來,不過距離甚遠,並不足爲患。
端木澈看清那野獸身形毛色,微微一驚,趕緊站起,竟然是一隻罕見的金錢豹!
“停手!讓大夥來憑本事獵殺!”齊愈一聲喝叫,士兵立時撤去長矛,任憑那豹子奔馳如飛,瞬間而至,眼見已經(jīng)快要到得高臺下方,臺上臺下之人面色煞白,驚呼不斷。
大隊人馬紛紛射出羽箭,但那巨豹一路飛奔,形如閃電,竟是從箭雨之中躲了過去,毫髮無傷。
電光火石間,兩騎飛一般馳來,朝著那胡胡吼叫的巨獸,彎弓搭箭,此時正值秋陽照耀,那鐵弓之上,一道金光,一道銀芒,映得人眼花繚亂,心思激盪。
只聽得搜搜兩聲,兩箭幾乎同時射出,巨豹應聲翻倒在地,當即斃命。
一時間,歡聲如雷,這場獵殺的勝者,自然是從這兩騎之中產(chǎn)生了,只看究竟是哪一支箭威力更大,射中要害,使之一舉喪命。
端木澈呆呆立在臺上,似是尚未回神,紀夫人拉一拉她道:“大家都下去了,我們也去看看這皇上與王爺?shù)募g(shù),到底是誰人勝出……”
春花與秋月也是看得發(fā)呆,喃喃道:“兩枝箭羽,一同射出,如何分得出來?”
紀夫人回頭笑道:“這裡有一個典故的,這皇上與王爺兩人所用羽箭,與那胯下坐騎一樣,都是當年先皇御賜,專屬使用,絕對不會弄混,不過只有戰(zhàn)事或是祭祀才用,我只是知曉罷了,這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
端木澈愕然望她:“何以……不會弄混?”
紀夫人答道:“皇上所用箭矢遍體鎦金,王爺所用箭矢卻是遍體鑄銀,這金銀雙箭,卻是身份的象徵。”
端木澈睜大雙眼,低頭瞥見士兵從豹頭之上拔出的箭矢,一金一銀,在陽光下發(fā)出奪目的光輝,腦中忽然一陣眩暈。
銀箭,竟是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