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哥兒原來想著,只他出息了,親娘才能出來,紀氏于他是有大恩的,越是年長越是知道這份恩義難得,過繼爭田哪一樣不是有紀氏在牽頭。
他打算的好,若是出息了,成了秀才中了舉人,就能說上話了,便似紀舜英一般,如今他開口有了份量,紀家人哪里還敢看輕了他去。
可他沒想到,還沒等自個兒能求著姨娘出來,程姨娘就沒了,連怎么沒的,他都不知道,他抬眼看看明沅:“是,是甚時候的事?”
“臘八節那日。”捂了一個冬日一個春日,總歸還是沒瞞住,本來這事兒也瞞不住,連明沅都知道澄哥兒隔得段日子就要給程姨娘送些銀兩過去的,紀氏又怎會不知,她是知道的,只睜一只眼兒閉一只眼罷了。
兩下里相安,真要把這事兒挑起來,可不得揭開傷口擠出膿水,她既不想大動,就由著澄哥兒使了人去,先還是銀子,后來便是些養人滋補的吃食了,茯苓粉一送就是一包,有多少能落到程姨娘嘴里不說,澄哥兒卻是一季就要一送的。
他在顏老太爺屋子里住著,袁氏自然不敢苛扣他的月例,只不如紀氏這里給的多,一個月也有四兩銀子的例,顏老太爺唯恐委屈了這個孫子,除了袁氏給的,私下里還貼補澄哥兒。
他除了讀書也無處可去,身上更沒什么要花銷的地方,吃穿用都在府里,這攢下來的錢便在這上頭派了用處。
東西看門的婆子肯收,人卻是再不能放出來見的,這時候再去計較程姨娘當初犯了什么事也是無用,澄哥兒也不親來,尋了小廝往這兒跑一趟,盡了心就好了。
他同程姨娘認真說來并無情分,打小記著的就是明潼紀氏,不說程姨娘沒在他跟前了,便是在他跟前,有前頭那兩個,也一點都顯不出他來。
若不知此事,他也許這輩子也不會惦念生母,可既知道有這么一回事了,他又如何心安,姐姐告訴他的話,他心里確是想過一回,知道程姨娘是犯了錯的,只這些個無人告訴他罷了,瞞著也是為了他好。
可程姨娘死了總該告訴他一聲,不論如何,都得給她燒幅紙錢,澄哥兒怔怔坐到榻上,明沅嘆一口氣,他也確是無處可說了,要不然怎么會來小香洲。
給澄哥兒倒了一杯茶,里頭擱兩個酸甜梅子:“太太原是想頭七的時候告訴你的,可老爺說了,清心居士是出家人了,她的身后事就不必大動了。”
正死要年節里頭,顏連章往外走動還不及,程姨娘的身后事不愿大辦,也不過備得一付薄柜送到道觀里頭去,還是紀氏給她加厚了喪儀,這才把喪事辦的好看了些,過后又給她點了長明燈,正正經經作得七七的。
“太太還給居士點了長明燈供了牌位的。”明沅把知道的都告訴了澄哥兒,一家子人,沒一個敢在澄哥兒跟前透口風,明湘明洛不說,明沅更不會說。
澄哥兒還只垂頭坐著不動,他一時轉不過彎來,把程姨娘說成是居士,那便是族譜上不留她的名字了,他抬起頭來,嚅嚅看著明沅:“那我呢……”
都沒程姨娘這個人了,那他又記在何處,豈不是連他都沒了,還談什么過繼,若是袁氏拿這個作文章,說澄哥兒不是顏家子,他又當如何。
明沅抿抿唇兒,這事兒紀氏也問過了,顏連章只沒當一回事兒,說老三那個樣子,哪里還能生得出來,便抱一個也晚了。
再說些什么勸他也是無用的,明沅干脆也不說話,坐在澄哥兒身邊,他卻站了起來,既不吃茶也不再坐,還同她告辭一聲:“多謝六妹妹了。”一路虛浮著步子往外頭去。
采薇在外頭瞧見了,進來一看明沅的臉色就知道是程姨娘的事,也跟著一嘆:“好好個哥兒。”可誰也不能說紀氏辦錯了,連明沅也是一樣,若她嫁的人不是紀舜英,或是紀舜英那相敬如賓的誓約破了,那她也得想著法子自保,有些地方就是一寸都不能讓的。
過得些日子,便聽說澄哥兒要了車出城去了,袁氏先還不知此事,等她打聽出來,捏著帕子樂個不住,當著澄哥兒的面便說些生恩養恩的話,就該叫他看看他心里一直記掛著的,比親娘還更親的嫡母,是怎么待他的。
她也不必自家開口,只尋些個婆子丫頭嘴嘴舌舌說上幾回,廊下階前,甚至是澄哥兒習字讀書的書房外頭,含沙射影的拌上幾句,澄哥兒縱心里無事的,也叫挑出事來了。
澄哥兒原來心里糊涂,這樁事總歸壓在心上,可等他聽的多了,知道是袁氏弄的這一出,反倒明白了些,連著袁氏都能借機生事,那原來底下的下人呢豈不更是要看人下碟。
袁氏自以為得計,見著澄哥兒來請安便說他瘦了,想是多思多憂的緣故,不獨當著澄哥兒的面這樣說,還往紀氏跟前去說。
拿了澄哥兒的婚事,作個問尋她的模樣兒,本來已經挑定了一家姑娘了,她心里定下,便是紀氏說她不好,也必得討進門來了,坐著茶還沒沾口,就說得十七八樣好來,說完了還嘆一口氣兒:“澄哥兒這向,連吃都吃得少了,人看著輕減了,臉色也不好看,必是憂慮所至。”
紀氏怎么會接她的話茬,笑一笑道:“他正是長身子的時候,縱吃的多也還瘦條條的,我這會兒燉得好奶酪,差人送些過去就是。”
自澄哥兒過了繼,紀氏還不曾這樣插手他的吃穿,袁氏心頭一噎,還想找話說呢,明琇忽的過來問她:“娘,甚個是生恩養恩?”
袁氏一口氣兒差點提不上來,紀氏似笑非笑的看了她:“哎呀,我們七姑娘也懂事兒了。”說著睇一眼袁氏:“叫你娘慢慢告訴你。”
袁氏面皮紫漲,說不出話來,明琇跟在她身邊,聽的多了可不有此一問,她當明琇是親生,可她到底不是她生的,她能明里暗里指謫紀氏,紀氏也能捏著這個把柄說她。
袁氏回去便把說這些的丫頭婆子全罰了一通,半點也沒想著自個兒授意的,明琇就是她女兒,誰要是敢提起一句來,看她不剝了皮。
澄哥兒坐了車出城去,就是想去祭一祭程姨娘的,闔家都知道,卻無人去伸這個手了,紀氏知道了嘆一口氣,叫人往街上買了許多金包銀送去。
澄哥兒往程姨娘靈前化得許多紙錢,有心想要說幾句話罷,搜腸刮肚一句也無,他連程姨娘長的什么樣子都不知道,只知道有這么個親娘,在他心里到底也只有這么一個姓氏,連懷念的影子都種不下來。
隔得半晌澄哥兒方才說道:“姨娘,我進學了,是生員了。”除此之外,一個字兒都沒了,身這的小廝僮兒催了他回去,原還想舍下香油錢來,見著長明燈里酥油倒得滿滿的,桌前案上還供得香火鮮果,知道是紀氏料理的,心里說不出的百般滋味,出得廟門往回去了。
回去了直往東府里去,紀氏見他穿了一身素色袍子,知道是才回來的,還不及換衣裳,半個字也不提他去了哪里,只笑一笑:“這會兒怎么過來,要不要吃酥酪?”
這是他小時候最愛吃的東西,直到他過繼出去,回回過來,回回都有,專預備了給他吃的,紀氏
說得這一句,澄哥兒眼圈都紅起來,低頭答應一聲:“我正想用呢,旁的再做不出這個味兒。”
“哪兒是味兒不對,你那碗酪里得擱些鹽,自小就認這個咸味兒。”紀氏陪著也吃一盅兒,澄哥兒一勺一勺吃盡了,兩個相對坐著一句話也無,到把個盅兒吃空了,澄哥兒才道:“娘,我的親事,往后再拖一年罷。”
紀氏一聽這話,就知道他是想為著程姨娘守上一年,可聽得澄哥兒叫出娘來,心頭也是一酸,程姨娘如何不論,她確是虧欠了澄哥兒的,緩緩吸一口氣,闔眼點了頭。
到得端午前一日,一家子姐妹換過衣裳出門去,鄭家的宴擺在郊外莊子上頭,明潼特意請了一家子姐妹過來,連著明琇也得著帖子了,只叫袁氏壓下去不提,她才吃了氣,怎么肯再去看明潼的臉色,嫁得好,就已經夠刺她的眼了。
鄭家這個莊子就在山腳下,因著按著祭田,是算在族中產業里頭的,旁的都賣了,這個卻不能賣,也得虧得不能賣,這才留存下來,鄭家的宅子哪一處不是精心打造的,這個莊園也是樣,中間還有一大塊空地,用來跑馬玩蹴鞠,既是端陽節,那便是射柳了。
原來這宴并不是在鄭家擺的,擺這樣的宴席怎么能不花錢,鄭衍想帶著明潼出門玩樂,可她是新婦,既要顧著鄭夫人,又要顧著鄭衍,討好了婆婆把丈夫丟了,她往后可怎么行事。
明潼趁著紀家送來端午節的節禮,奉上去給鄭夫人看時,把這話頭提了起來,果不其然,鄭夫人是不肯允的,她還微擰得眉頭:“你們新婚是該和樂些,可這般玩樂也太過了。”
明潼抿了嘴兒一笑:“太太這倒是委屈了廣澤了,他這番可是為著妹妹呢。”鄭衍補了云騎尉,那里頭全是些勛貴家的兒郎,識得人多了,自然有了交際,原來鄭夫人把他看得緊,他哪里見識過這許多玩意兒。
勛貴人家想著法兒的玩鬧,這回一到端陽節,便說要尋個場子射柳玩,鄭衍好面子,一拍胸脯應下來,等到真要開口了,這事兒就落到明潼身上。
才剛初嫁,得先把牌子立起來,明潼把這事兒攬在身上,又同他撒嬌作癡:“我辦好了,你怎么謝我?”
鄭衍沖她作揖下拜,口里應下事事依你,明潼本來也沒想著叫他當真如何,只把事兒辦了起來:“安遠伯家的,景順侯家的,還有吏部侍郎家的,可都去呢。”
鄭夫人立時知機,鄭辰到如今還未定下親來,高不成低不就,正是她心頭壓著的事,如今叫明潼點了出來,她看這個兒媳婦十二分的滿意:“你是個好的,我竟不曾想著,倒是好事。”
老的那個半點用場派不上,這會兒小的倒能幫著操持了,鄭夫人一高興,立時就應了,還讓明潼卻跟鄭辰開口,叫她到那一天妝扮起來,明潼輕輕一笑:“她一個可不羞?咱們也落了人的眼,不如把我娘家姐妹都叫了來,統共也只一個未定下的,都是有人家的人了。”
鄭夫人贊她想的周到,明潼卻送了信回家給紀氏,紀氏一接著信就知道女兒的意思,明洛可還沒著落呢,便不是伯侯家的,余下那些個年輕的,也有讀書當差的,總好挑上一挑。
這一來,明洛的親事就比明湘還好著些,是紀氏心中所愿的,到得這一日,明洛果然打扮的出挑些,戴上紗帽兒坐上了車,一路往城外頭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