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紀舜英在灃澤園里試種下的稻子熟了,除開圣人發下來的稻種,成都府十三個縣里,處處都有似早熟的稻種,取回來作種種下,只有兩處尋得的熟種又一回早熟,他寫得奏章送上州府,金大人親自往灃澤園看過,當即便想把這消息大肆宣染一番,送回京里。
農事立國之本,若真是種出了早熟稻,以一為百以百為千,年年二熟,他這官兒只怕還得再往上升一升。
可紀舜英卻皺得眉頭:“既要二熟,這才是一年一熟,還得看再播種下去如何。”這一年來曬得皮膚黝黑,手掌粗糙長繭,說出話來卻還是書生氣,這樣的好事,報上去即有嘉獎,非得等著二熟,若是第二茬不熟,豈不連前頭的好處一并得不著獎賞了。
金大人把他看作晚輩后生,拉他過來:“二熟稻之難,圣人豈會不知,便是知道其中艱難,這一熟之后的喜信更該報得上去,之后二熟不成,也不過是試種頭一年,此處種熟,別處卻不然,你把事兒辦的這樣細,奏章也該寫的細些,便不爭名利,也是福澤地方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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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后頭的不熟,難道還能降罪不成,先把前面的好處討足了,又有紀舜英的身份擋著,這樣的好事,他偏不知伸頭。
紀舜英也知金大人是必要把事兒報上去的,他這個通判如今就專管著農時一事,旁的全扔給了沈同知,沈同知手上的權柄大了自然高興,連著沈夫人都往家里送了好幾回禮,還正經叫可思拜了明沅做干娘。
此時推上兩句,便是叫金大人把這些利害全寫明白,便是今歲當真二熟,也不能就把這稻子當作稻種種下去,最少也該有個三五年才可推行。
哪知道奏章一送上去,圣人大喜,調令立時就下來了,等九月過后,不論熟與不熟,都把紀舜英調回去,或派往江州或派往江寧,這兩處地方試種,叫他先把灃澤園如何建造先畫了圖紙來,或是調派個得力的人,先去督造工事,等他到了,再把這頭的事辦起來。
江州離得金陵不過幾日路途,若是江寧,那便是又回去當京官兒,還是圣人特派,這便是圣人要親自查看了。
來了一年半,做得這樣事,便調回了京中作了工部郎中,雖還是五品卻是在圣人眼前,往后看著便是青云平步。
這樣的大事,功績卻只算在了紀舜英一人頭上,金大人半點兒沒沾著,底下便議論起來,紀舜英自灃澤園回來,還想著秉燭寫他這一年心得,明沅端了湯面往書房來。
紀舜英抬頭見著是她,拿鎮紙把桌上紙張壓住,到得圓桌前去吃面,他這一年里飯量大長,早上天不亮就去了灃澤園,一日三餐都在園里吃,農人吃甚他吃甚,這些個種地造房的俱是大肚量,
非得吃了干的才有勁,把紀舜英也吃得一樣,蒸得饅頭就了小醬菜,一頓能吃大海碗似的兩只。
明沅這才給他做湯水送去,才蒸出來自然軟,放久了便是硬饅頭,就著湯水總能軟和些,怕他年輕輕就把胃給熬壞了,往后害胃病。
紀舜英看著面里黃青兩色,知道是拿菜汁染的,笑一聲:“難為你這許多心思,我不過圖個一飽,便要調任,這頭的事兒也不能擱下,我一走,還得再提一個上來,這些全都教了他,才不費我這三百多個時日的辛苦。”
信也是他寫了上去的,就在本地提人,若是上面再派人來,一來全無經驗,二來路上所費之功都能再教一個熟手出來了。
“到底定下誰,你可知道?”明沅拿了巾子給他抹嘴,紀舜英搖一搖頭:“這幾日來走動的多,可這事兒卻不是走的殷勤就能辦的,金大人這一回,也不敢隨意提人了。”
圣人口諭里一句沒提金大人的好處,倒把知府夸獎了幾句,專跳開他,只怕是對金家嫁了女兒進王府有所不滿,金大人是來削藩的,可不是來結親家的,兩邊都想撈好處,也得看給不給這個便宜。
“好容易安頓下來,又要走了,咱們回京去還住十方街?”明沅倒是不怕回紀家去,可那一院子人吵得人頭痛,便不來為難,也要來巴結。
“既是要再造一個灃澤園,我便把圖紙都畫齊了,往后就住在江寧,只不比家里的園子精致。”這算是給自個兒謀私,可圣人卻大筆一批準了,前后三進,先把房子蓋起來,里頭的東西再慢慢添置。
這一回的灃澤園,卻不是開一畝地種稻子了,蓋得諾大一個園子,把各處送上來的早熟稻種,種于幾月發于幾月,樣樣記下,一樣種上十畝,哪里還是個園子,都快趕上田莊了。
明沅抿了嘴巴笑:“這回可好,往后要有人參你,可不一參一個準兒。”
紀舜英聽了就笑:“這值得什么,還有人拿著修河的銀子,給自個兒蓋園子的。”圣人上了臺便抓貪腐,下了死手,可一緊也有一松,真能辦得實事的,便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個拿了修河銀子蓋園子的,既事辦好了,便不追究,可要出了差子,便連根帶枝一起挖出來。
紀舜英吃了湯面,明沅把頭發挽起來,想替他做些抄抄寫寫的事兒,可紀舜英自來字跡工整,她想了回,便替他制了一張圖表。
畫了大格子,定下數來,此時且還看不出來,往后要是種得多了,畫上線就能瞧得明白,還更有用處。
明沅要搬回去金陵,頭一個舍不得的就是明洛,明洛自嫁了陸允武,便添了個愛哭鼻子的毛病,拉了她不肯放:“你才來了多久,又要家去了,把我一個孤伶伶的拋在這兒,往后我受了委屈,跟哪個去說?”
明沅失笑:“你還能受甚個委屈,前兒不是才帶了你去跑馬?”明洛聽見她說破,面上一紅,武官的家眷里頭,還真就叫她一個馬過跑,帶了厚幃帽兒,穿了騎裝,陸允武從后面摟了她,跑起來一陣風。
更不必說馬背上頭,還有別樣風情,她嗔得明沅一眼:“偏你最壞,你回去了,也好,看看三姐姐去,她病著,咱們這一頭也還沒斷,我替你算著,往后這收益還給你寄去。”
才買了田莊鋪子,這時候撤手可不虧了,總歸有明洛在,交給她打理也是一樣,明沅還預備著拿了銀子去金陵再買個莊子,周邊地貴,買到江州也是一樣。
只這宅子卻不能再留了,還交給明洛找個中人,有了合適的價錢再賣出去,一轉手倒能再賺些,兩個算了這筆帳,明洛拿了一千兩銀子出來:“這個是給我姨娘的,太太這段日子心緒不好,她也不知怎樣,這些給了她,想做些甚便做些甚。”
話是這么說的,可作妾哪能自家出去行樂,總歸就呆在宅子里頭,不過吃些喝些,何況張姨娘且還不能吃肉。
明沅收了,明洛便嘆:“我姨娘喜歡聽戲聽書,原來都只能蹭著聽,這會兒更沒個好樂了,我先還想著買個唱戲的小孩子送了去,這么著也不成了。”
明沅笑一笑:“這怕什么,等三姐姐好起來,太太的弦也松了,我看著替你辦了就是。”拍一拍明洛的手,明洛挨了她,眼圈一紅掉下淚來:“咱們這一分別,又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了。”
自六月到九月,三個月的功夫,稻子又一回熟了,奏報早早就預備好了,紀舜英的東西也都打包裝船,一家子又一次搬回金陵。
這一次回來,得先回紀家去,湯圓自生下來還沒拜見過長輩,雖是女孩卻是紀舜英的頭生女,上回黃氏送了滿月禮來,這番回去明沅就置辦下幾匹蜀錦當作禮物分送。
回去是先走山路再走水路,船上鋪了軟毯,湯圓正是愛爬的時候,小手小腳甩開來爬得飛快,丫頭反倒追她不上,她說話說得極早,爬累了就一屁股坐在毯子上:“搖。”
晃起來她不怕,幾個丫頭卻都撐不住,她倒也不鬧,自家累了就張手要抱,睡到明沅身上,把背翻過來,趴著含了手指頭:“拍。”
含含混混口齒不清,可明沅卻聽懂了,一面拍她的背,一面哼哼著歌,沒一會兒她就迷迷糊糊闔了眼兒,伴著船搖睡著了。
紀舜英進來一看,女兒趴著睡的跟個小貓兒似的,拿手揉揉她,她還會哼哼,哼完了又睡,明沅一笑:“快到了?”
“還有一日一夜的水路,回去了先別急著理東西,咱們還要搬到江寧去。”江寧善田,這才把試種稻種一事放在江寧,屋子急趕著建了出來,里頭還有些個東西要置辦,等都辦妥當了,再把家搬過去。
紀舜英回來的時候寫了信給紀懷信,碼頭上人等了好幾日,來接的家人看見紀舜英下船急急上前腆了臉笑:“大少爺回來了,車馬轎子都雇好了,少奶奶帶了小小姐,總得坐車才好。”
這番倒是周到,先送了人,再卸船上的東西,到了家紀懷信早早就等著,見著紀舜英笑的嘴巴都合不攏,黃氏病病歪歪迎了人,看著是平調,卻是高升,她沒等著明沅進門便推說身子不適。
紀懷信板了臉,黃氏只作不見,由嬤嬤扶了回去,曾氏出來,還伸手要抱湯圓,湯圓半點不認生,伸手就給她抱了去,船上睡得過夠了,晃了手里的金鈴鐺玩,曾氏哪里抱得住她,一會兒就又交給養娘。
總是久別回家,合該行禮,到得行禮的時候,黃氏倒又出來了,她既出來,總不能不行禮,設了跪褥,兩個拜過,連湯圓都叫養娘團了手拜一拜,花廳里設得宴,卻沒瞧見紀舜華,問起來時,黃氏臉上黃了又綠,紀懷信便道:“他往他岳家去了。”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