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位說是懸而未決,實則皇帝就只有這一個兒子,覷著態勢新皇也不是個貪圖美色的,登極之后,先修河堤再修船道,還把先帝時就修的萬壽園給停了工,只說勞民傷財,有這些銀子,什么船造不出來。
底下一批臣子,有欣慰的,也有發愁的,欣慰的是叫先帝跟元貴妃兩個給折騰怕了,統共有多少東西好折騰,一會兒要修園子,一會又要辦紅云宴,認準了就不改,國庫哪里經得得這樣往外開銷。
發愁的便是想著皇帝可就只有一個兒子,連擇賢都不行,只這一個必然是他,早早就給點了師傅,當世的大儒,陪著孩子學說話,連禮都還行不全,會流口水,會磨牙,師傅兩個字兒都說得含含混混的。
不意皇后竟然又有孕了,皇家自然是開枝散葉子孫綿延不絕才好,皇帝明里不說,可做的實事卻多,才一登極,宮里放了三百宮人出去。
先皇的那些個妃子,按著規矩來,有兒子的跟著兒子去封地,沒兒子的,不管幸沒幸過,俱都送到皇陵里去給先皇守陵,守陵的日子清苦,原來這些個娘娘們就少有過過好日子的,守陵更是吃素食穿緇衣,好容易上頭兩個都死了,又要把她們發到那不見人的地方去了。
明蓁自有女官擬定書表呈給皇帝,留了些個大大小小的母妃,把西宮苑空出來,全給這些先帝的妃子們住,要念經也好,要祈福也好,跟宮里人一樣,先帝冥壽祭日的時候拜他一回,吃上三天素。
這些妃子里頭,有年長的有年輕的,最小的還是青春年華,都沒得過幸,就守了寡,守寡也有兩樣守法,這樂守比苦守要好的多,明蓁賢德的名聲便傳了出去。
放出去那許多宮人,按理除了征采女也得征宮人了,宮里沒有廣收采女,只征了宮人,進去就當宮女兒的,新皇還下了旨意,叫底下這些官員女兒自行婚嫁。
把那個玩笑似的五品官家女兒要進選的規矩給廢了,原來新皇登極必要采選一批,多少年的按章辦事,江州揚州因著多出美人,還有騙選,不獨收了人的錢,還把女孩兒私下賣了,扯了許多案子出來,原就有大臣奏過,說如此選妃置民生與不顧,又多引奸侫之輩借選秀之名漁利,先皇把底下人罵一回,該選還是得選。
油水從內到外盡可撈的,采選官不說,那些小吏嬤嬤,到宮人太監,哪一個不多抽一回,一不選秀,斷了多少人的門路。
只底下平民卻很歡喜,進宮作宮人的,多是貧苦人家,實無所依了,這才送女兒入宮門,好歹有一口吃食,明蓁還下了鳳諭,許宮人們清明中秋都能見一回親人。
放出去那一批老的,也仔細問明白了,可有處供奉,能當上管事的,或是幾個宮幾個殿里當體面差事的,倒有官家肯請了去教自家姑娘規矩,若不過是當差作苦役,出了宮門又無處可去的,那就是斷了她的活路,出去比在里頭過的還更清苦些,除了手上一門活計能養活自身,連個存身的地方都無。
有進宮十來年,家里親人都不在的,也有打小就沒了親人失了所在的,能嫁人固然好,不肯嫁的人這些,放出三百人里也有四五十人,這些個宮人,由著明蓁辦了個半民半官的絲線坊。
把這些個宮人送到絲線坊去,吃睡一個規矩,原來上差,這頭就成了做繡活,宮女們都守規矩慣了,到了出宮年紀的,早把少年心性磨了個光,春日里大好的天兒,下了格扇,對著春花刺繡,走進來見著四五十人俱都低頭,連咳嗽聲兒都不發。
宮人都有一門好手藝,手上的活計做不斷,做的這些個繡件拿出去賣了,換了銀子來供她們衣食。
明蓁把這事兒交給了紀氏,明蓁原是想交給袁氏的,可顏麗章的流民所里,才剛鬧出來拿霉壞米充作陳米煮粥的事,雖叫壓了下來,到底不好聽,都是后族了,卻來爭這些個蠅頭蚊腳,明蓁自然不悅,轉手把事兒交給了紀氏。
紀氏又牽頭尋了幾家夫人,不必她開口,就有人出錢出力,給皇后娘娘辦事,說出去占了一份可不好聽,還請了一位宗室的長輩掛名,把梅氏也算在里頭,由紀氏來辦事,把這施恩,辦的漂漂亮亮的。
這回有孕,旁人還不覺得,可皇帝心里卻當這是積了德的緣故,上一世只有一子一女,這一世不論多個什么,都是老天賜給他的。
阿霽出生的日子往前了,按著這個來算,這一胎就是女兒,這一個該封個什么公主好?他天天俯案,把這一攤子事拾起來,這會兒竟抽出空來陪明蓁在花園子里走動,還帶了阿霽放風箏。
阿霽牽了晗哥兒的手,拉著他上下臺階,才行了幾步,就汗濕了額頭,他看著兒女,再看看妻子,笑一聲:“等再來一個妹妹,晗哥兒就是哥哥了。”
他跟明蓁兩個的子女緣不厚,可他自個兒卻不少兒子,如今不急著開枝,兒女緣份竟然到了,他越發不肯納后宮,一天一回的平安脈盯得緊緊的,明蓁身子康泰,再加上食補,這個孩子不順也順了。
大喜之下,擬出旨意來,封了晗哥兒當太子,明蓁摸了肚皮,又是高興又是憂慮,晗哥兒身子太弱了些,雖精心養著,可到秋冬就要病上一回,她心里隱隱害怕晗哥兒養不大。
若是這胎是兒子,那就什么都不怕了,可在丈夫嘴里,這一胎偏偏是女兒,上一回也是如此,他認定了晗哥兒是兒子,她一直擔心害怕了許久,到生產下來,聽見真是個兒子,這才松得一口氣兒,到這一胎,她還盼著是個兒子,他卻認定了這是個女兒。
明蓁不好拂了他的意,梅氏卻在家里燒香拜佛起來,請了送子觀音來,見天兒的替女兒拜菩薩,求菩薩再則一個男孩給明蓁,再生下兒子來,顏家就穩了。
底下人也不是沒動過獻美的心思,也有人送了樣樣出挑的美人給皇帝,皇帝似笑非笑的夸獎一回,又讓他把這份心思用在政事上,自此再無人敢獻美。
新皇登極皇后有孕,底下既不能獻美人了,便尋些稀奇東西當作祥瑞獻上來,白犬白虎白孔雀之類不說,又有甚個靈芝人參,這些他沒擺在心上,玩物給了阿霽,靈芝人參叫太醫院的看過存到庫中。
倒有些送來了六月熟的稻谷,粒粒飽滿出穗極大,摘了當作祥瑞擺在金玉匣中,刻了五谷豐登字樣呈送上來,當即就寫信把這出了稻谷的田地圈起來,看看那一片可還有六月就熟了的谷子。
此時稻谷俱是九月一熟,故此長城往北,白露過后便難再熟,若是試種成活,白露未到而稻谷先熟,北地亦有稻谷可吃用了。
明蓁還未顯懷,稻種便已送到蜀地,南邊各種,若能一年二熟,畝有倍石之收,糧倉漸豐,再無餓殍。
這差事無人敢接,這可不是一年之功,三五年也還罷了,若是十年二十年的改種,做這一份無用功,又不是顯眼的功夫,做好也還罷了,做不好又怎辦,知府領了這差事,干脆交到了紀舜英的身上。
他辦得好了,錦上添花也不能知府帽子上增色,他辦的不好,也不能再怪罪到別人身上,旁個也不跟著吃瓜落,自來沒有一年二熟的稻子,這差事辛苦,正好有這么個連著親的,不是他又是誰。
紀舜英接了這個差事,也不在州府里呆了,成都府下七個州,二十二個縣,先自臨得最近的跑起,看看可還有早熟的六月稻。
明沅原來在家里替紀氏理帳,每年幾月地里林間收成什么,市價如何都熟知在心,除此之外與農事一竅不通,還是跟著紀舜英看了幾本農事的書。
這種稻谷倒跟做實驗似的,不必非一地一地的跑,隔著一縣還能有不同天色不成,紀舜英思量著要下鄉去,她便道:“這一地泥土稻種都裝在筐中帶回來,既把這事兒交給你了,就問知府要些人手,單圈一塊地出來,拿木簽標明產地月份,看看明歲六月熟不熟就是了。”
紀舜英原也沒想著一地地的跑,明沅一說立時去尋了知府大人,這本來就是塊燙手的山芋,紀舜英肯接,還接的有干勁,知府也沒甚不允的,真給他劃了一片地出來,因著是御種的試種,還建了一圈房子,派人看守,紀舜英寫了灃澤園三個字掛上,看著工事建起來了,帶著人下了鄉。
明沅思來想去,送生絲蜀錦的時候就寫信問明潼天一閣中可有記載,明潼接著信已經進了七月,她手上做著給明蓁的小衣裳,接了信咳嗽兩聲,皺得眉頭靠在引枕上,松墨送了一盅梨兒湯來,她飲得梨心間那一口川貝梨水,拿勺子挖了兩口梨子,覺得喉嚨口潤了些,叫丫頭把原先那些個抄本拿出來。
這些個丫頭也不過此許識得幾個字,明潼翻了一回,這才尋出那一本農事的書來,這一本她抄錄的時候看過,文定侯與農事所述不多,卻有些天馬行空之想,不過寥寥二三句,嫁接二字更不知從何談起。
紀舜英便這樁事不出彩,后頭也有出彩的時候,明潼只當做個順水人情,把這書寄給了明沅,又告訴她家里已經在替灃哥兒相媳婦了。
她提筆寫得三兩字就覺得困乏,擱下筆來,明潼看著榻上那件小衣,嘆一句明蓁真是好福氣,這個孩子還來的早了些,上輩子她病入膏肓之時,還沒聽說皇后有孕,這樣一來,顏家往后是再不必憂心了。
她正感慨,手上的書冊還沒放下,小篆就進來報:“侯爺來了。”明潼挑挑眉頭,才要說話,鄭衍已經闖了進來,當著她的面背了手:“我外頭那一個懷了身子,你理個院子出來,把她接進府來。”
明潼抬抬眼兒看了他,笑著把面前的算盤一推:“侯爺說的外頭是哪一頭?是黃鶯巷子里頭的小百靈?還是雙茶巷子里的陳家姑娘,要么,是如意痷里的楊家姑娘,不對,既修行了,就不該再叫姑娘了,得叫楊居士才是。”
鄭衍一張臉漲得通紅,不意明潼竟全知道,前頭兩個也還罷了,一個是明娼一個是暗娼,她有心總有跡可尋的,可楊惜惜他已經藏得這樣好了,怎么還叫她發覺了,他心虛片刻先自嚷起來:“你竟派人打探我的行蹤!”
明潼見他這付色厲內荏的模樣,“哧”的一聲笑了,他這個年紀的王孫公子,原就最受花街柳巷那些娼門的喜歡,鴇兒愛他有錢,姐兒圖他俊俏,一樣是侍候人,有這么個俊的,總好過侍候那些個年老的一只腳邁的棺材的老大人,便他那事上頭不行,總還有之么一張面皮在。
鄭衍年紀不大,卻眼浮面腫,酒色過度,他聽得明潼一聲笑,立時軟下來,卻死咬著要接楊惜惜進府:“那是我鄭家的孩兒,再不能留落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