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回宮于朝野是大事,于生斗小民不過是談資,元宵節里外都是燈火,站在城樓上的人個個拎著燈籠,圣駕非挑夜里進城,倒是添了一份熱鬧。
金陵城的百姓一年算是能見著皇帝一回的,年年除夕元日,圣人都要在樓上看煙火,不在家里守歲的,就往城樓下守著,既看了煙花又看了圣人,遠遠的模模糊糊的一團,只知道穿著明黃衣衫,身邊還跟著貴妃娘娘。
圣人出了城,除了出城那一日的儀仗叫城中百姓念叨過一回,今歲元日城樓上換了太子太子妃,一樣是黃衣衫,煙火還放的更多更絢麗,進了年節始街上的懶漢孤寡就不愁吃的,倒比舊年過著還更舒服些。
太子要顯著一番新氣象,自然在這上頭下功夫,可底下的百姓除開覺著更熱鬧些,樓上坐著什么人,于他們半點兒不在意。
這會兒也還拿這個當熱鬧看,小娃娃一面吃糖葫蘆一面點著火龍隊伍,看完了,就往另一邊下去,趕著去東城的夜市看花燈。
明沅側了臉看看紀舜英,見他眉頭皺起來,問得一聲:“這是怎的了?”紀舜英立時回神搖一搖頭,知道她絕少出門,指了東西街市告訴她何處有寺何處有湖。
“詩里說南朝四百八十寺,如今城中也有大大小小許多寺廟的,東南西北四個算是鎮城的,數東邊那個最大,里頭還有一幅鄭筆畫的羅漢。”這羅漢卻是寺里的方丈往棲霞寺請了拾得出來畫的,原想畫一百零八的羅漢,拾得只畫了十七尊就扔了筆,東寺就只有十七羅漢,少了的那一尊,叫人拿金箔在墻上作了個羅漢模樣。
明沅聽的有味,身邊人擠擠挨挨,官哥兒灃哥兒兩個還不住戲鬧,紀舜英護著她不叫她被撞了,又告訴她哪里是鼎香樓,哪里是十方街,再遠些燈火輝煌的地方就是夫子廟。
里頭最熱鬧的還是秦淮河,畫舫船只游蕩湖面,一船都是燈,自城樓上看不見,還是走清江橋的時候站住看了一會兒,明沅心里疑惑怎么好好的元宵不回家過,倒往這聲色場去了。
明沅還是頭一回站的這么高,可就是站在城頭上也望不了那么遠:“要是能往塔上看的就更遠了。”這兒再往遠看也只看得見半條街,等山上下來的龍尾巴進了城門口,紀舜英一手扶著她的肩,一手握了她的手,把她從城樓上扶下去。
官哥兒灃哥兒還沒看夠,又在城樓上磨得會子這才下來,官哥兒吱吱喳喳,一路說著剛才圣人進城的排場,哪個也沒料到他今天回來,路上的擔子鋪子俱都向后退,等他過去了,才又擔了出來。
太子接著急報,爭趕著過來迎駕,圣人看著越發的老邁了,連腰都直不住,元貴妃泡了溫泉竟越發好顏色起來,她扶著圣人的胳膊,大節里也還穿著一身白,烏發雪衣,眉間點得花心,彎眉輕蹙:“圣人只不放心,出了這樣的大事,太子怎么瞞著。”
元貴妃說的大事,是君山地動,太子一聽就面上變色:“是怕父皇為著這事煩心,養好了身子才是正經。”
一國之中旱澇有時,春蝗夏澇秋旱冬雪,災禍不斷,不釀成大禍就算是一年風調雨順了,地動日食是少,可也不是全然沒有,自開朝以來,大動便碰上過兩回了,君山這一回且不能算大的。
可這山卻再不一樣,那是開國皇帝封過的山,太-祖皇帝行到此處,文定侯聽了山名戲言一番,君臣兩個相談甚歡,酒后竟真個在那山腳下找了塊石條蓋上大印,這個還當作傳奇故事,編了《封君山》的戲出來,有說書打彈的,有唱文武戲的。
石碑確有一塊,還專刻了印上去,那頭既是皇帝親封,傳了幾朝,就成了圣人的象征,說龍脈自那兒起,一個君山一個泰山,兩邊都要辦祭祀的。
那頭地動,卻有人傳出是圣人不在宮中的緣故,太子背地里咬牙,卻尋不著這說話的起自何人,再后來連欽天監都插了一條腿進來,說要請圣人回宮,叫太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差點就罰了欽天監監正剃了頭發去當和尚。
叫他不如做個僧道,太子自榮憲出事,就停了丹藥,連著觀里的道士也不怎么相信了,他所信的只有扶乩一條,越是風光得意越是害怕,常請了張老仙人的徒弟替他扶乩,得著兩句亂句,能胡思亂想上幾日,君山地動,他就去問過,此時叫元貴妃說破,也知道這事總會傳到父親耳朵里,卻不知道他回來的這樣快。
圣人進了宮,自然又是另一番氣象,可這會兒街上還是燈市如晝,紀舜英帶著明沅逛了燈市,問她想要甚樣的燈,也有猜燈迷得燈籠的,只都是些尋常物,扎得好的,還得拿銀子買。
身后跟的人手里拎了滿當當的東西,有官哥兒許諾給帶給明漪那一草垛的糖葫蘆,還有各色的糖果點心,他們知道明漪不能出來心里難受,見著攤子上鋪開著賣果子蜜餞也包了些,還有買珠環花粉的也包上些,一條街還沒過,東西就拎了滿手。
官哥兒灃哥兒出來都帶著銀錢,自打灃哥兒去學里,明沅就時常給他百來文零花,也不拘著他用多少,灃哥兒除了吃食,尋常用的玩的都有,知道這百來文的錢可以買許多東西,連著官哥兒也叫他教會了。
學堂門口的餛飩擔子一碗多少,街口賣蜜柿餅子的一包又是多少,旁個見著身著錦繡,可這兩個卻老道的很,見著這大冬天還有賣冰雪元子跟冰酪的,才剛走了一身汗,買了一碗分吃著。
明沅見著豆腐花擔子,扯了紀舜英一回:“那兒有豆花吃。”鋪面藏在巷子里,倒不叫人擠著,一張桌子兩條凳子,還煮得雞雜鴨腸,拿這個炒了蔥花,算是澆頭,這吃法倒很新鮮,那人便笑:“原是賣鴨肉血糕的,天冷,不如這豆花賣得好。”
青松數了十來個大錢,買上兩碗,還替官哥兒灃哥兒買了小餛飩來,鴨肉粉煮雞雜,熱騰騰煮上一大鍋,光是開了鍋子聞聞香,就不住有人買了,五文一碗喝得滿身熱氣,再跟著月亮繼續過三橋。
生意算是才好起來的,前一向殺人砍人,夜市真成了鬼市,原是經宵不歇,到后來無人問津,生意自然做不下去,如今這老板笑得見牙不見眼,可算把這份冷清熬過去了,再不過去,家里連嚼口都掙不出來。
明沅吃了半碗豆腐花,紀舜英把另半碗吃了,告訴她西市賣許多緞子布匹,想得著的甚都有,問她要不要去看看。
一個個打著招牌,還有專賣洋貨的鋪子,支著小攤,木板上頭零零總總擺開十七八種香粉香膏胭脂,見著這樣年輕的就上來招呼生意。
做這生意的多是婦人,把明沅夸出一朵花來,又說她皮子白又說她生的好,紀舜英跟在后頭每樣
都要了些,明沅倒還勸他:“哪用得了這許多了,有個兩三樣也就罷了。”
等再逛到花領子小珠釵,那一匣子一匣子俱是細碎米珠,湖珠也不過小指甲蓋那么大的,實不比家里領的好用,可明沅還是看得津津有味,這許多年了,還是頭一回逛街。
攤主也知道似這樣穿戴的買了不過好玩,拿珠子串的花籃子,可托在掌間,里頭插著堆紗花兒,有桃有梨有杏,還有寫著壽字的大壽桃。
明沅挑花了眼,光是珍珠花籃就買了好幾個:“這東西倒有趣的,回去各房里分一分。”她披了斗蓬戴著紅兜帽,烏發垂在襟前,一時下起細雪來,紀舜英舉了袖子替她擋一回,她卻半點兒也不覺得冷,從包了糖果的紙袋里摸出兩個糖來,自家吃一個,還遞一個到他口里。
這樣的編物不值多少錢,除了花籃還買了珍珠塔珍珠船,明沅掃過一回,那攤主笑的見牙不見眼,不住點頭哈腰,拿了個大竹籃子給她裝起來,明沅不意竟挑了這許多,倒有些面紅,看一眼紀舜英,吐了回舌頭:“一時沒收住手。”
她難得有這么高興的時候,紀舜英由得她,看著她買不算,還同她挑撿起哪個船串得好,光是這些珠子串物,就去了一兩銀子,那些個領約抹額手串兒倒是小東西了。
到月亮往西,這才回去,明沅竟不覺得累,走了這許多路,連紀舜英都問過幾回,問她要不要叫個轎子,她只是搖頭,到了家門邊,因著今兒不宵禁,紀舜英便又回去,明兒必要回去當差了。
明沅沒點胭脂也滿面紅暈,眼睛是亮的臉蛋是紅的,嘴角帶著笑意,到門里跟紀舜英道別,說定了叫他天穿節來吃甜飯。
回來的這樣晚,紀氏卻還沒睡,眼見著他們一個個玩得眼睛發亮,便問一聲外頭如何,官哥兒把看見圣人進城的事說了,紀氏臉上還笑,卻問:“真個是圣人的儀仗?”
“可不是,那火龍似從山上游下來似的,城樓上的人都看住了。”官哥兒把買來的東西鋪了一桌,興致勃勃叫紀氏挑,紀氏點點他:“這么晚了,趕緊歇著去,后兒可就得上學堂去了。”
等明沅幾個回到各屋里,紀氏卻披了斗蓬去了外書房,把這事對顏連章說了,他這病只怕還得再裝下去。
顏連章聽了卻笑:“想廢太子的時候泰山地動,如今太子位子穩了,君山又地動起來,倒有一場好戲可看,等開了春,先把這一季的銀子給成王府送過去。”
明蓁先時沒應,紀氏再去,她就應下了,如今顏家的船貨絲緞生意都有成王的份,算一算一年補進去七八萬,家里倒沒有贏余了,紀氏聽見了就擰了眉頭:“開了春船未出海,蠶未結絲,哪里
有錢補過去,再這么貼補法了,家底子都要掏空了。”
后頭的兒子要說親,女兒又要出嫁,哪里都是用錢的地方,成王眼看著要回藩地去,這投進去的
錢,可不定能收回業。
顏連章笑一回:“聽我的,沒錯處,便是真去了藩地,那兒的銀子也能收回來。”成王的封地是鹽邑,這樁生意怎么也不會虧。
明沅回了屋,屋里采菽柳芽兒守著,九紅聽見動靜打屋里出來,忍冬翦秋兩個輪休回了家,采苓肚疼早早睡了,明沅把東西一分,丫頭們各各稱奇,還是采菽想得細:“姑娘走這許多路,可得泡泡腳。”
往水里泡了藥草替她解乏,明沅走的時候不覺著,倒坐下來才覺得腿酸,往熱水里一泡,酸勁兒直往上鉆,采菽替她按了腿,柳芽兒捏肩捶背,明沅笑著把珠串的美人瓶跟首飾盒子挑出來:
“這個給八姑娘送去,七姑娘那兒你們看著挑一個。”
既要送給靜貞,明琇的就不能漏了,九紅先挑了個尋常的,明沅搖搖頭:“可不能用這個,靜貞那個也留不下來。”
宅里頭光是分這些就鬧到了十七八,官哥兒灃哥兒出門讀書,明沅跟著紀氏操辦起婚事上用的東西,離著天穿節還有十來日,太子卻叫拿著關了起來,罪名還是逼=奸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