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梅季明噴了一口茶,里頭明芃一聲脆笑,她是跟著來湊熱鬧的,梅季明在她跟前藏得住什么話,明陶叫明蓁留在成王府里,他既是表親又是半子,叫人請出來待客時,還在明芃的屋里。
明芃知道有這樣的熱鬧好瞧,怎么會不跟著出來,她在梅家再不少見外男的機會,梅家的院落,前頭是書齋,有讀書臺有藏書樓,效仿古人在石臺上讀書,梅家姐妹往見山樓里一鉆,南人北人,俱都見得著。
小娘子們私底下也都活潑,最愛給人取諢名兒,叔伯父親的案頭還能見著這些人的文章,那字兒瘦的人卻是個胖子,那字兒瀟灑的,人卻看著木頭一塊。
自家子弟出色了,看著旁人只覺得尋常,明芃見得不少,隔著屏風看人,程夫人兩個兒子也都生的端正,把眼兒轉得一圈兒,把這幾個都看了個遍,盯的也還是梅季明,自然是各有各的好處的,可在她心里依舊還是梅季明最好。
等聽得紀舜英說這么一句話,她先是止不住笑了,落后又看著明沅,笑容里滿是狹促,伸了根手指頭,往面頰上一指,輕輕刮了一刮。
明沅這回倒有些臉紅了,平日里取笑歸取笑,到底是私下里的,這會兒當著這許多人,縱她不在意,也有些面熱。
這兩個少年來時就知道是相看媳婦的,聽見里頭這么一聲笑,哪里還能坐得住,那原就臉紅的,這下子臉更紅了,那正坐的,身子挺的蒼松也似。
梅季明一聽笑聲就知道是明芃,再看程家這個紅了耳廊,目光飄忽,心頭一哂,這該羞的不羞,不該羞的倒羞起來了,他這大冬天,手里還拿了湘竹骨扇兒,把手一轉,虛點一點:“那個笑的,也定下人家了。”
明芃原來還笑別個,這會兒自家鬧個紅臉,“哎呀”一聲,跺腳就要走,叫明潼拉扯住了,她看著明芃臉紅,還吁出一口氣來,這輩子總沒那污漕事兒了。
明沅逮著機會,也沖著明芃刮刮臉皮,耳朵里綴了一雙明珠耳珰,頭一偏珠光流溢,她原就生的一雙明眸,這會兒帶些俏皮的沖著明芃眨眨眼兒,明芃更是羞的不行,拿手捂了臉,嘴里輕輕啐一聲:“哪個定人家了。”
心里卻止不住的甜蜜,說是要走的,可腳步怎么也動不了,往窗格里頭一瞧,梅季明也正拋了眼神過來,輕輕哼一聲,到底走不開了。
這樣的熱鬧,明洛卻一動不動的站著,明沅側臉去看她,卻見她抬著袖子擋住半邊兒臉頰,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外頭,再一看,她已經張了口咬住衣袖了。
明湘卻不動彈,她錯開一步退在后頭,自家也知道,程夫人瞧中的是明洛,她往后退了,明沅便知道她的心意,伸手碰碰她,手伸到袖管里頭,握住明湘的手,用力捏上一捏。
外頭幾個少年除了紀舜英行止如常,程家兩個哥兒俱都緊緊繃著,梅季明坐得會子覺得無趣,人還坐著,心思卻已神游天外,明芃在里頭瞧見了又是一笑,他兩條腿腳尖相對,那就是想走了。
幾個姑娘也不過看這一刻,又趕緊退到后頭去,又是程家那個弟弟耳朵尖,再看兄長紅了臉,咳嗽一聲,當哥哥的這才敢往屏風那邊一瞥,里頭哪里還有人影。
近看過了,還有遠看,這時節正是冬日,可西府里卻正是花時,梅花開的嬌艷,有紅有白有黃,梅氏不愛雜色,一個院兒里頭種著一種,這時節正是紅梅開得好的時候。
西府里還有歲寒春心閣同煮酒亭兩個賞梅佳處,只一東一春,到梅子結實可摘下煮酒時,便是在煮酒亭里飲樂,這會兒天凍路滑,便是歲寒閣里圍爐賞梅。
樓上一應兒都是玻璃窗戶,外頭飛雪天氣,也能見底下朵朵紅花,紀氏借了此處擺宴,還有一樁巧事,就是這棟小閣是中空的,造了個回字型,底下設的假山老竹,算是樓中之景,兩邊樓里四處景致不同,隔得說遠不遠,說近不近。
她是想著在此處好叫兩邊對望,設得香果茶點,燒暖了屋子,一邊在左一邊在右,姑娘們先去了,后頭梅季明跟紀舜英再帶了人來。
設這樣的雅宴,便比到外頭上香看夫婿要便宜的多,外頭人多口雜,再清凈的地方總不如自家的,若是看岔了人,豈非不妙。
明洛挨在后頭不肯上前去,明潼明沅幾個卻無顧忌,兩邊對望的窗戶也是鏤花的,要看也不過看一道影子罷了,明潼便跟明芃兩個商量著卻下邊剪一枝梅花來。
明潼點點明洛:“五妹妹去剪罷,四姐姐倒不如畫一幅畫出來。”里頭筆墨也早就鋪設好了,白瓷瓶兒擺在香案上,只差一枝紅花。
明沅知道明潼的意思,還不曾看口,思慧就咳嗽了一聲,伸手推一推她:“咱們一道去。”明洛也不敢一個人去,有人相陪,便出得一口氣兒,面頰紅撲撲的,系上斗蓬,帶著丫頭下得樓去。
閣子是回形的,卻只開了一道門,兩邊上樓各不相遇,出門進門卻都有一處,明洛拿風帽掩了
臉,一面下樓一面忐忑,眼睛定定盯著樓梯,耳朵卻在聽那邊的動靜,思慧跟在她后頭,見她走的慢,知道她是緊張,往那邊樓梯上一掃,果然瞧見一段衣角。
一片墨色就是二哥哥了,思慧裝樣兒同明洛說話:“偏叫咱們兩個下來吃冷風。”明洛微紅著臉,再不似平日里活泛,低低應得一聲兒便不再說話了。
外頭紛揚揚下著細雪,門一開便叫風卷的飄進領里,思慧縮了縮脖子,丫頭在前邊打了傘,兩個人緊緊戴了風帽,思慧知道哥哥在看,明洛卻偏偏跟轉了個性子似的,有心帶她往前去,挑得一枝又一枝,明洛斯文著不開口,撿得一枝插進瓶里,抱了瓶兒回來。
她急得無法,就著梅花抓了一捧雪,往明洛脖子里一塞,這下明洛裝不得樣兒了,驚叫一聲,拉了思慧就要掐她,伸手抓了花枝,甩了她一臉的雪,兩個咯咯笑得一回,明洛原就紅了臉的,這會兒更紅了,伸出指頭偏了臉兒:“你這個壞東西,看我怎么收拾你!”
明湘已經調好墨,鋪開了紙,等那紅梅一供上,仔細端詳得會兒,畫起梅花來,明芃眼睛溜溜的看著明洛,明洛在外頭轉得一圈兒,既沒聽見響也沒看人,往窗邊一挨,捧了熱茶燙手,心里七上八下,沒著沒落,自覺剛才忘形,也不知道程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幅供梅圖,幾個都下了筆,明芃卻覺得無趣兒:“這瓶子里供的有甚好畫。”自家鋪開一張紙來,畫得一樹梅花,她下筆隨意,看著不過由著性子在紙上涂抹,畫完了老梅枝條,再畫一塊頑石,拿筆沾了紅,擼起袖子一甩。
落到枝上的便是剛開的,落到石上的便是落花,落到留白處,便是隨風吹去,明湘自家拿著筆,遲遲不再往下落了,見著明芃下筆,才知道她畫的那些,不過就是好些的花樣子。
她們一幅不曾畫完,明芃已經得了,凈過手捏了茶點心吃,思慧哪里見過這個,訝異一聲拍了巴掌:“我今兒才算是開了眼界了。”
明芃便笑:“這算得什么,還有能一筆成畫的,我就不行。”說的就是梅季明,她一面嚼了雪花酥,一面勾了笑出來。
畫了畫又作詩,先還知道對面有人看,玩鬧起來哪里顧得上,烤肉是吃不成了,把新摘下來的梅花泡在淡酒里,拿了玻璃盅兒對飲,嚼了一嘴的紅沫子,包了吐在帕子上。
她們這邊兒玩的興起,那邊卻是對面枯坐,程家兩個哥兒不時就繞到窗邊,便只看見一段影子,都引人遐想,梅季明兩只手勾在榻上,嚷嚷著要吃酒,左邊是塊木頭,前邊是兩塊木頭,他在羅漢床上架起腿來:“這個天,該去湖上泛舟。”
卻沒哪個理他,他又是一聲嘆,梅花有什么好看,若是山上生的野梅,那才叫得天地清氣,轉山過坳,頭一抬就是一叢梅花,孤芳獨賞,這樣栽在園中,四時有人看管的,還有什么趣兒。
桌上的酒水點心叫他吃了一多半兒,象眼棋子小饅頭還讓他刻上了車馬炮,自家跟自家下起棋來,紀舜英見他這樣開口道:“不若下圍棋。”
他聽了嘖一聲:“我不愛那個。”一坐就是幾個時辰,人都要跟石墩子長在一起了,正無聊,那邊送了梅花酒來,梅季明接了酒問:“那邊在干什么?”
“姑娘們正畫畫兒。”送酒的丫頭急急退出去,梅季明一時心癢,叫著把畫拿過來看看,又沒寫名字在上頭,哪個知道是誰畫的,等把畫拿來了,他眼兒一掃便笑,把明芃那幅拿過來,上下一看就搖頭:“半點沒長進。”
程家兩個哪里知道他天一句地一句的性子,只當這就是他定親的那位姑娘的,也不伸頭去看,反把另幾個畫的評品一回,還看了紀舜英,覺得他頗有膽氣,當著人還能說出那話來,想是十分愛重未過門的妻子的,這幅說是合畫,便問他:“不知,那未紅金緞子的姑娘畫得哪一處?”
紀舜英哪里說得出來,梅季明笑的咳嗽起來,程家當哥哥的兀自不覺,弟弟卻明白了,以手作拳,也跟著笑了一聲。
等到傍晚程家告辭,紀氏送了程夫人到二門邊,程夫人一看兒子的樣子,就沖著紀氏笑著點一點頭,紀氏還在說招待不周,程夫人卻笑:“哪里不周,萬般皆是如意的。”
紀氏吃得這一枚定心丸,也跟著笑起來,知道程夫人說的是客氣話,再沒有萬般如意的婚事,不過就是兩邊都無惡感,能往后一道過日子罷了。
她聽了程夫人說的不夠,還叫了明洛來,明洛把頭垂的恨不能縮到胸前去,臉上飛紅一片,卻還是低低應得一聲,紀氏這回給她定的可不是庶子,是程夫人嫡次子。
既是兩家彼此有意了,便只等著媒人婆上門,可卻遲遲不見人來,程夫人卻親自過門一趟,這番說起來便有些吐吐吞吞,笑得一臉尷尬,握住紀氏的手道:“萬般對你不住,我家老二,心里……想要個嫻淑的。”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