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已經(jīng)得過紀舜英的禮了,此時從灃哥兒手里接過扇墜兒,張手抱了他到膝上,側頭軟聲問他:“真?zhèn)€?”
怕不是弄錯了,或是灃哥兒人小記錯了,哪知道灃哥兒大力點頭,伸了手指頭:“真的,大哥哥給的。”
紀舜英在席上對他頗為照顧,灃哥兒就很喜歡這個哥哥,越是小越是能分辯真情假意,一頓飯沒吃完,灃哥兒原來就聽說他厲害,這回越發(fā)仰慕他,到散了宴,澄哥兒往紀舜英屋子里去,灃哥兒也跟著一道,見著幾大箱子書冊,澄哥兒翻撿的時候,紀舜英道:“我這兒倒有個小玩意兒給灃哥兒。”
灃哥兒興興頭頭的跟過去,是一只小竹籠子,里頭是拿長草編的蟋蟀,還用紅珠子串了眼睛,尾須挺翹昂首吸腹,栩栩如生,灃哥兒一看就愛。
明沅雖待他好,到底是女子,又不能往外頭去,木刀木槍倒是備著,這些個他卻不曾見過,紀舜英見他瞪大了眼仁兒,微微一笑,伸手把那竹籠子打開來:“這個還能拿出來。”
兩個說得會子話,紀舜英便從袖袋里頭摸了這個扇墜出來,拿背擋住澄哥兒,把東西給了灃哥兒:“這個,是給你姐姐的。”
灃哥兒還知道什么叫私相授受,可他知道但凡姐姐的,都給他一份,如今他得了竹編小籠,那姐姐也該當有一份,于是點了頭,把東西妥帖的藏到小荷包里,他還知這是多給了他們的,對著澄哥兒也一句不說,一直藏到夜里這才拿出來。
明沅見他一臉得意,不好立時說他,接了來就拍拍他:“快睡,明兒可該讀書了。”灃哥兒自己往里爬,蓋著薄被躺下了,明沅卻捏扇墜兒想不明白這個大表哥是什么意思。
紀舜英這回回來頗有些榮歸的意思在,紀家除了辦宴為他洗塵,各房的長輩們都預備了禮物相贈,紀氏特特從庫里尋出一套兒七件的三元及第硯臺,嵌金貼銀,還有成套的暖硯擱架配著一個白底兒喜鵲登枝的筆洗,又是連中三元,又是喜報三元,取足了好意頭。
紀舜英也自錫州帶了些小玩意回來分送,給長輩的是二泉銀毫,兄弟幾個是筆墨一類,到姐妹們這里都是錫州出的泥人娃娃,俱是成套的,有人有物有獸,灃哥兒得著一套西游記師徒四人,明沅得著一套白娘娘。
連紀老太太都有一套,是一套童子獻壽,每個童子捧著一個壽桃,統(tǒng)共九九八十一只,還有一只大壽桃擺在中間,描金寫得個篆字的“壽”字兒。
明沅原來只當紀舜英讀書讀的直了,哪里知道這些人情往來他竟清楚的很,這套泥人所費頗多,紀老太太笑的合不攏口,她送了銀子紀舜英不收,她便覺得是這個曾孫子心中存著芥蒂,這會得了禮,才知道他心里明白,越發(fā)憐惜起來,立時就叫人把她的博古架子清出來:“拿玻璃打一個方罩,該罩起來才好。”
黃氏臉上要笑不笑,到底繃住了,當著人面不好說敗興話,可看見庶子出得風頭,總歸心頭不襯意,也不知道要怎么拜佛,求著菩薩不叫庶子中得院試呢。
既已是得了禮的,怎么又假了灃哥兒的手,送她這么個玩意兒,攤在手心里頭一看,這塊松香金珀澄澈透亮,東西雖小品相倒是好的。
明沅捏在手里細看,微一思量明白過來,紀舜英只怕是謝她幫著傳物,這個扇墜兒就是謝禮。他去錫州時純馨為他做了兩雙鞋子,他的回禮就是一條蜜蠟手串,是先給了澄哥兒,澄哥兒托了明沅交給純馨的。
在明沅這頭藏了好幾個月,等再去紀家時才給了純馨,今兒她就攏在手腕上,怕是叫紀舜英瞧見了,這才特意尋摸出來謝她的禮。
她把這塊松香金珀拿帕子包了收到床邊的小匣子里頭,跟香丸冰片粉擺在一處,躺下來時側著半邊身子,手腕一動倒有些痛楚,雖不曾摔到地上,手腕子卻重重磕在桌子上,骨頭那塊青了一片,當時拿袖子遮了瞧不出來,這會兒倒有些泛青。
明沅掀了簾子下床,采菽聽見響動問一聲:“姑娘可是要更衣?”
明沅索性把她叫起來:“尋個藥油給我,腕子上只怕青了。”采菽趕緊點燈,拿蠟燭一照果然紅了一塊:“可得趕緊揉揉,明兒怕是要紫的。”
采菽把藥油推開來抹上去,拿拇指按得幾下,再拿帕子包住了,第二天早上解開一瞧,還是紫了一塊。
采薇鼻子最靈,解開的帕子擱在桌上叫她聞見了,拉過來一看差點兒驚叫起來:“竟磕得這樣重,這可怎么好。”一面揉一面慶幸:“得虧得那杯子不曾砸爛了,要是劃傷留了疤可怎么辦?”
今歲起越發(fā)行起窄袖來了,夏日里的羅衣少有寬袖的,拿金線鎖了邊,抬起來光華燦爛,好看是好看了,可腕子上邊這一塊怎么也遮不住。
明沅抬起手腕看了會子,叫了采茵把首飾匣子拿出來,她屋里東西都是規(guī)整了放的,釵是釵環(huán)是環(huán),一匣子打開來有金有銀有玉,明沅挑了個三環(huán)的手釧兒,繞上三圈兒怎么也瞧不出來了。
“按我說,姑娘很不必遮掩,就該叫太太看看,這么大一塊,得青多少天呢。”采薇肉疼的不行,為著明沅報不平,明沅卻知道,既當場沒說出什么來,落后也不會說了。
帶了灃哥兒往上房請安,明湘早早就在侯著,看她出來了上前兩步,見她拿金釧擋了手,捏著帕子問一聲:“可青了吧,昨兒那一下可重了,便他心里不得勁兒,也不能往你身上撒氣。”
“誰知道呢,他這么個性子,往后有吃虧的時候。”明沅是打心眼里討厭紀舜華的,小時候捉弄人還能說一句淘氣,現(xiàn)在又算什么,他比澄哥兒還大,打小泡在蜜里頭長大的,竟叫養(yǎng)成這么個樣子。
明洛就在花廊盡頭等著,她見了明湘還只看著別處,這回明湘倒先叫了她一聲:“五妹妹。”明洛抬眼一奇,卻不那么輕易接口了,回得一聲,就只挨在明沅身邊同她說話。
明洛鼻子靈,她沒瞧見金釧,只聞到了藥油味,鼻子一抽皺了眉頭:“怎的?可是昨兒摔青了?”手伸拉了明沅,擼開袖子一看,自家先抽一口氣,明沅不曾說話,灃哥兒先皺巴了一張小臉:“姐姐可疼呢。”
他自然瞧見了,還幫著明沅吹了吹,明沅生的白,這一塊總有鎖片兒大小,內(nèi)圈發(fā)紅發(fā)紫,看著倒是駭人。
明洛跺了下腳:“真叫人可厭。”她咬了唇兒咕了兩句,又嘆一聲:“也就是咱們,你看三姐姐他就不敢惹,打量咱們是軟柿子呢。”
“你不先挑軟柿子,可會去咬毛栗子不成?”明沅打趣得一句,明洛“撲哧”一聲笑了,挽了她的胳膊:“你還能玩笑,下回看見他繞著走都不夠的。”一樣是兄弟差得那許多,明洛還記著昨兒紀舜英沖著明沅笑,想著避開人好好問一問。
紀氏見了她們便笑:“來的正巧,我正吩咐下頭浸今歲的合歡花酒,你們誰要的,多加一壇子。”說完招了灃哥兒過去:“昨兒見著大表哥了,他學問頂好,灃哥兒也得用功,往后才好跟大哥哥一道作官。”
灃哥兒認真點頭,紀氏笑著摸了他的腦袋:“今兒有糖夾燒餅,等會兒你帶些去學里,還有蔥油的給你二哥哥吃。”
糖夾燒餅這會兒還是熱的,里頭不單有糖,還有芝麻糊,跟白糖一起拌了餡,包在起了三層酥脆的餅里,烘熟了一個不過手掌大小,灃哥兒拿了小茶碟托著吃,一口上去里頭的糖汁兒就溢出來。
他跟蘇姨娘一樣愛吃甜,紀氏明潼官哥兒三個卻是愛吃咸的,廚房若不是特意吩咐,并不上甜點心來,今兒就是特意給他做的,這倒是少見,明沅走過去把帕子鋪在灃哥兒膝蓋上,他喝了一碗□□,又吃一塊燒餅,這才飽了。
前頭先生開課早,他吃完了就由著丫頭送去學里,明沅幾個都還捧了粥,灃哥兒似模似樣的行了禮,背著書袋昂了腦袋往書房去了。
明沅端了粥碗眼見著他出去,這才垂了頭挾一筷子茭白尖兒炒鴿子肉,才拿勺子一拌,腕上的金釧滑落下去,她攏一攏袖子掩了過去。
紀氏原把這事按下去了,看見這個倒想起昨兒晚上紀家送來的帖子,說是黃氏要來,紀氏捏著帖子半晌應了下來,她也不知黃氏過門想要說些甚,她卻有話要勸,縱黃氏不來,她也要尋了由頭請的,再這樣嬌慣,紀舜華哪里還有個哥兒樣子。
她昨兒不曾說,到這會兒嘆了口氣:“六丫頭受了委屈,我那兒還有一罐子玉容膏,卷碧尋出來給了采菽,先拿熱巾子敷了去去瘀,再抹上推推,夏日里頭衣衫薄,也不好總拿環(huán)釧兒遮著。”
明沅確不是有意叫紀氏瞧見的,低頭應了一聲是,紀氏的眉頭還不開,她在閨中時一向跟紀懷信要好,這個哥哥護著她許多,后來又跟黃氏親近,黃氏無子那會兒,她也懷不上,兩個一道拜菩薩求醫(yī),偏方吃了多少,先后有孕還彼此一道取笑過,哪知道一別三年,再回來她竟變得這般模樣了。
這頭膳桌才撤,那頭門房上便報說紀家太太來了,紀氏不曾想黃氏來的這樣急,想必是有急事,揮手叫她們下去:“沅丫頭今兒就在房里歇一歇罷。”
明沅落后一個月的功課要,只看帳學算她比明湘明洛強得多,也不急在這一時,謝過一句這才退出來,走到園子里頭明洛就拿手指頭勾勾她的鼻子:“你這個壞東西,倒知道討巧。”
明沅不去,就只她跟明湘兩個了,別別扭扭走在一處,往帳房高平家的那兒交帳去,哪一處帳不平,這兩個都沒看出來。
黃氏一大早叫人套了車出來,急步進到紀氏的房里,不及寒暄,黃氏便道:“我看你們家六丫頭很好,不如咱們結一回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