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氏先時也不信明沅能打人的,打的還是華哥兒,說破了天去也沒人肯信,這么個霸王,自來見著他,幾個姐兒都只有躲的道理,可等黃氏問得兩句,紀氏便知道,人定是叫她們打了。
黃氏這番氣急絕不是妝相,若是她想回了這門親事,也不必鬧這么一出出來,先是孩子丟了不見,又是華哥兒被打,里頭的干系扯不清,說到底還是華哥兒自家作的。
紀氏見著這幾個女兒的臉色,便知道黃氏那話雖說的有水份,可華哥兒卻是實實在在挨了打的,許是真疼許是躲羞,這才沒來當面對質。
她靠著車上的大枕,見幾個姑娘你挨著我,我挨著你,垂了頭互換眼色,這時候倒把規矩都想起來了,俱都不敢抬頭。
紀氏既氣且笑,也不知道她們三個哪里來的膽子,竟敢在親戚家辦大壽的時候把嫡孫給打了,她索性點了出來:“明沅,你來說,誰先動的手。”
紀氏還猜是明洛,她脾氣爆,頭一個跳起來也是有的,華哥兒許是撞著她們,再說些不中聽的話,新愁舊恨加在一起,另兩個再幫幫手,可明洛沖動歸沖動,能把這事兒圓回去,還是明沅下的功夫。
明洛是出腳踢過人的,她身上也有一半干系,此時聽見紀氏問,抖個不住,就要掉下淚來了,明湘也是一樣,到底是小姑娘,才剛想著瞞過去便好,哪里知道一眼就叫紀氏看破了,不但看破了,還大有問罪的意思。
兩個抖成一團,明沅卻抬了頭,眼睛還垂著,一臉恭順,開口道:“太太明察秋毫,再瞞不過太太的眼去,人是我打的。”
紀氏聽得這一句,看著她怔住了說不出話來,為著灃哥兒出頭,確是明沅不錯,可說到打人,怎么會是她出的手,她還不及問,明沅就已經全說了:“確是我打的,同四姐姐五姐姐并不相干,她們是怕鬧得難看,這才替我遮掩。”
話說到這里,紀氏也不想纏在誰打了誰沒打這樣的話上,哪里知道明洛肩膀一抖,哭將起來,一面哽咽一面道:“我,我也打了人,不光是六妹妹一個動的手。”
明洛明湘兩個叫紀氏這一問,頭皮都麻了,才剛在罩房里頭出得一身汗,這會兒又是一身,明沅一個人全認下,明洛心里先是一松,再想著這番惹了禍了,又怎么能看著明沅一個被罰,害怕的哭起來,也跟著認了。
在座三個全逃不脫的,明湘倒沒哭,臉色煞白,胸口起伏卻還是道:“我,我給望風了。”兩個打人,一個望風,還把來人支開去,紀氏聽見她們一說,撐了額頭角連氣都氣不起來了。
紀舜華這小子,按著她的規矩,必得狠狠打一回叫他知道厲害,可那是父親母親該干的,旁人再不能插手。
她在外頭幫著女兒們遮掩,那是要臉面,不說沒抓著,就是抓個正著,紀氏也不能認,非得反口把黑的說的白的,到黃氏這里,她半點兒證據也無,便是拉個小廝來也好,竟一句都反駁不得,她更是不憂心了,可三個平日里看著規矩的庶女,竟能打人,才更叫她頭痛。
“請了嬤嬤教得規矩,倒越發活回去了,那是什么人干的事,你們是大家子的姑娘,又不是市井潑婦,怎么能行這樣的事?”紀氏叫氣的不輕,看著三個庶女,挨個點過來:“都是大姑娘了,往后還要說親事的,若是鬧了出去,誰敢登門?”
她說得這一句,拿眼兒看看明沅,只怕紀舜英的親事又要橫生波折,黃氏原來當著明沅是個軟面團樣的人兒,如今知道了厲害,定要反口,可既到了這地步,便由不得她了,顏家的姑娘也不是她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
明湘也紅了眼圈兒,紀氏度著就快到家,總不好叫人瞧出來,開了抽屜拿出鏡子水粉來:“趕緊擦了臉兒,叫人看見更不成樣子了。”
明沅接得妝鏡給明洛補粉,今兒出來宴飲,她臉上搽了胰子調的茉莉花粉兒,此時一哭全花了,又不敢拿帕子擦臉,怕一擦更糊,明沅叫她自家拿住妝鏡,捏牢了帕子,把糊開的地方再抹均了,又在眼睛上補了些粉,不細看也看不出來了。
紀氏見她們這樣,也在想著要如何發落,由著性子定然不行,可罰得重了也不成,總歸是紀舜華先鬧起來的,灃哥兒得虧得是叫紀舜英找著了,若在院子里頭迷了路失腳摔了掉進湖里,那可怎么是好。
明湘也一并補了眼睛上的粉,幾個姑娘里頭也只有明沅不曾用粉,到這份上了,終歸要罰的,也不必作什么苦相了,紀氏也不會因為這個就軟了心腸。
到得顏家門邊,明沅幾個先下去,紀氏扶著卷碧的手下來,官哥兒灃哥兒兩個已經睡著了,明潼上前立到紀氏身邊,紀氏看看明沅幾個揮了手:“天兒晚了,有甚事明兒再說,且回去歇著罷。”
這就是壓后再罰了,明洛松得口氣兒,三人別過紀氏,自往院子里去,先還不說話,后頭明沅見她們都喪了一張臉,輕笑一聲:“我們多厲害,下回他再見著咱們,可不得饒了路走。”
明洛原還吸鼻子,這會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伸手頂一頂明沅:“你可嚇死我了,就這么不顧不管的打上去了?”
明湘也跟著抿了嘴兒笑,三個人彼此笑看一眼,不敢高聲大笑,你看我一眼,我瞧你一眼,伸手拉住了,明洛又活泛起來:“太太也不會怎么重罰的,本來就是他惹出來的事兒,再說了,咱們又沒叫抓著。”
三個人一道也沒什么好怕了,明洛還點了明沅的鼻頭:“你這臭丫頭,還想自個兒一個人認,打量太太喜歡你是不是?”她吱吱喳喳說得會兒,又奇一聲:“就不知道大表哥,怎么就肯幫我們了。”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話,明洛心里約摸明白,卻說不出來,明沅笑了:“非為著幫我們,我看他自個兒也手癢的很,只不好下手去打,咱們幫他出得一口惡氣,他怎么不高興,若要鬧,當時就叫起人來了,落后再認,他自家也有錯的。”
兩個小姑娘剛在車上嚇得鵪鶉似的,這會兒倒不怕了,明洛還伸了指頭:“便為著這個,也當浮一大白。”
“成啊,等這事兒過了,我作東道,咱們往藤香塢里頭吃酒,就當是慶功酒,也不用什么合歡花浸的茉莉花浸的,五姐姐愛吃澆酒,咱們就吃那個。”澆酒類似白酒,辣喉嚨,也只有明洛愛這一杯。
明沅一口應下,明洛又歡喜起來,才剛還哭花了臉的,這會兒全不見頹色了,跟明沅一擊掌:“好哇,我們吃霜麻辣兔就酒。”
明湘還是惴惴,可既兩個妹妹都不怕了,她也不提掃興的話,只笑聽著她們說話,她自來沒干過這樣出格的事兒,今兒心里雖怕,卻覺得痛快,明洛一路吱喳著到了待月閣,這才依依不舍的揮別。
明沅跟明湘兩個往小香洲去,明湘不是多話的性子,此時也忍不住了,才剛樂過了,這會兒就擔心明天受罰:“六妹妹,你說太太會怎么罰咱們?”
明沅沖她眨眨眼兒:“怕什么,難不成還能打我們?四姐姐當是宋嬤嬤說的那些個?罰站拿大頂不成?至多是學學女四書,要么就抄幾回,再不會傷筋動骨。”
明湘自來不曾聽過這樣的話,申斥一回罰著抄書或是當面下臉,那已經是沒了臉面了,哪里知道明沅竟不把這當一回事兒,她先是一怔,再忍不住,笑得一聲點點明沅的鼻子:“還是明洛說的對,你這個精壞精壞的丫頭。”
兩個一回說一回笑,牽手回了小香洲,明沅怕灃哥兒受了驚嚇,夜里發熱,叫了養娘過來陪著,灃哥兒睡得四仰八叉,給他換衣脫鞋,半點兒知覺也沒有,明沅把給他蓋上小被,摸了他肉嘟嘟的小臉,又去捏捏他的手,看著額頭上那塊青心疼的不行。
采菽端了湯過來:“這是拿菊花葉子煎的,清心降火,姑娘喝一碗罷。”暴起打人,可不就是火氣大,明沅一笑,依言喝了半碗,采菽站定了不走,咬了唇兒問:“姑娘,太太,可是想把姑娘說給表少爺?”
同有此一問的,還有錦屏,她也在屋里頭,聽的真真兒的,到明湘拆過頭發洗漱了,她便拉了彩屏一道,憂心道:“姑娘,咱們且不知道還有這門好親等在前頭,姑娘便不該跟了去出這個頭的。”
紀氏到了上房先安排了官哥兒睡下,再叫卷碧端清心茶來,黃氏這事兒到底麻煩,樁樁這樣歪纏,癩□□落到腳面上,便是她也覺得心頭不適。
明潼一面給母親揉心口,一面問道:“六丫頭幾個,真個打人了?”她問了灃哥兒一句,灃哥兒一語不發,再問也問不出來。
紀氏長出一口氣兒:“可不是,六丫頭自個兒認了,她先動的手。”
明潼先是挑了眉頭,然后又挑了嘴角一笑:“該,只恨打的不夠重。”真個倒得起不來床,黃氏還不把屋頂給掀了,黃氏那點心思叫人看的透透的,她奈何不得明沅,便把這事歸到紀舜英的頭上,想給他按個不悌的名頭。
紀氏不意長女竟也這般說辭,點點她的腦袋:“你呀,不高興就伸拳頭,那是什么人?市井閑漢的行事,我正想著要怎么罰她們呢。”悌愛之心確是有的,不管在家中如何,出得門去就是一家人,頭頂上都是一個“顏”字,再不能白白叫人欺負了去,可上手就打人,又是什么行徑。
明潼卻笑:“不是我說三表弟,再叫這么慣下去,成了什么樣兒?外頭不敢橫,卻在家里欺負姐妹弟弟,說他紈绔都是輕的。”
紀氏自家知道這個侄子怕是養壞了,可嘴上去不能說,拍了明潼一下:“你是姐姐,可不許這么說,這幾個丫頭得好好作作規矩了。”
明潼上手給紀氏揉揉肩:“何必就罰她們呢,若不是有因,哪里得果?作個樣子也就罷了。”
紀氏睨了女兒一眼:“這是怎的,你倒求起情來了?”
明潼只是笑,半晌才道:“若是我,真個打得他起不來床!”明潼說了這句,把真心想問的問了出來:“娘,我聽舅姆的意思,是想跟我們家結親的,定下的是誰?”
紀氏微微一笑:“是你六妹妹。”也不知道前邊顏連章同紀懷信談的如何,這門親,說不得已經結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