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姨娘才剛一晃神,小丫頭忍冬就打了簾子進來,蹲了個禮,回道:“六姑娘來了。”蘇姨娘立時撐坐起來,伸手攏攏頭發,往簾子外頭張望,小蓮蓬趕緊出去迎。
明沅既知道了,在小香洲里怎么也坐不住了,不怕安姨娘知道,怕的是蘇姨娘鬧騰起來,她雖還沒出月子,可明沅卻記得,明潼是為著什么給她下套的。
還不是為著過繼,那時候灃哥兒不過那么一點點大,她就恨不得闔府皆知她生的兒子要承祧了,這會兒灃哥年紀更長,她又受得這番磨搓,眼簾前擺著這樣的蘿卜,還不跟驢子似的轉起磨來,可別再把自個兒繞進去,若再有個好歹,連小女兒也留不住了。
明沅急急過來,走的額上出了一層薄汗,到得院里見著各處無事,這才松一口氣,可出來迎她的小蓮蓬滿面喜意是掩都掩不住的,蹲了個禮:“六姑娘來了,姨娘正念叨著呢。”
明沅不好立時說什么,沖她笑一笑:“八姑娘醒了沒有?還睡著?”
“吃了奶玩了會兒,這會兒又睡了,八姑娘的眼睛同姑娘生的一模一樣,這會就機靈的很,轉來轉去的,直找姨娘呢。”小蓮蓬掖了手往前兩步掀開簾子迎明沅進去。
明沅拎了裙角邁得一步,到蘇姨娘屋里立時使了個眼色給小蓮蓬,小蓮蓬在原地一怔,又趕緊笑起來,拍了巴掌轉身去,指了丫頭道:“忍冬去燙了茶來,把那套白底纏枝紋的蓮花杯拿出來給六姑娘用,報春,你去廚房要個點心,玫瑰花糕,要現做的。”
余下的丫頭要守門,采苓又拉著另一個坐到廊下,屋里只有小蓮蓬,明沅先是伸頭看了看悠車里的妹妹,她生下來的時候皺巴巴紅通通的,這會養得好了,全長開了,也能瞧得清眉毛,尖下巴長眼線,小小的鼻頭下邊小小的嘴,并不很像明沅,十成十像是蘇姨娘。
蘇姨娘見女兒看妹妹,眼睛彎起來笑:“她渴睡呢,回回你來,倒總睡著,小兒睡的多了,才長得快。”
“還該帶她到院子里曬曬太陽,春日里樹都抽條,可不是曬了太陽的緣故,妹妹多曬曬,也長得快些。”她不能說曬太陽幫補鈣的吸收,但小孩子曬曬太陽多動確是長的快:“連著灃哥兒日日往院子里跑一圈也高了許子。”
說到灃哥兒,蘇姨娘眼圈一紅,這個孩子還識不得自個兒是親娘,他心里怕是知道的,若不然也不會跟明沅兩個這么親近,可自一歲起便沒帶過一天,這會兒又怎么肯認她。
“姨娘這兒奶糕可還夠吃?若是不夠,使了丫頭同我說一聲便是了。”明沅坐到床邊,蘇姨娘往床里頭坐一坐,她坐著月子,不能沾水,只拿熱巾子擦頭發,再用痱子子通頭發,怕明沅聞著了,拉了薄被蓋到肩膀。
“盡夠了,她吃不得那許,你送的也太多了些,這個哪里經放呢。”蘇姨娘一直奶水不足,才剛生養時悶住了沒下來,拿熱巾子捂了也不好使,想吃些開奶的藥,去報給紀氏,紀氏只說有乳母,哪里就用姨娘自個兒喂奶。
只產這么點兒,全給女兒吃了也不夠,乳母的她不肯碰,只好拿奶糕化開水喂給女兒吃,蘇姨娘是吃過養娘大虧的,她后頭想著,定是乳母做了手腳折騰了明沅,若不然好好個孩子,怎么看著就跟傻了似的。
便是自家奶不夠,那田養娘再怎么殷勤,她也不叫她近了明漪的身,如今領了養娘的月錢,只做些衣裳,幫著看看茶爐子罷了。
“這不值什么,姨娘也跟著一道用罷,進了四月便沒這些東西好吃了,到時候讓丫頭拿牛乳子燉粥,專妥粥衣給她吃。”兩個說得這些,明沅便看著蘇姨娘道:“今兒爹回來了,前頭的事,也要定了。”
蘇姨娘抬眼看看女兒,嘆口氣,半晌說了句:“你也不必瞞著,只告訴我,是不是要過繼你弟弟。”
明沅也怕不說明白她不懂,搖一搖頭:“姨娘可別好了傷疤忘了痛,怎么著,也輪不到灃哥和的,妹妹可還沒滿月呢。”
她放平了語調說出來,可蘇姨娘卻還是扯了嘴角:“我原也知道,哪兒就輪得著了,太太……”她把原來想說的咽進去,明沅可算在紀氏名下教養的:“太太是個有主意的人。”
明沅松一口氣,伸手給蘇姨娘掖掖被角:“姨娘安心作月子就是了,總歸妹妹還沒滿月,便有什么,也吵不到姨娘頭上來的。”
明沅連點心都顧不得用,又看了一回明漪,轉身回小香洲去,外頭一時竟下起雨來了,才剛還天好,一片云一來,細密密的雨絲打得芭蕉桃花沾露,眼看著走到花廊還沒停,采苓跑回去拿傘,明沅就坐在花廊里頭等著。
她正對著棲月院,坐在廊下,看看外頭一瞬時就濕了一片,這雨又輕又細,連外頭的伸進來的花枝都帶了十分嬌艷,明沅伸手接了點雨水,反手一晃,聽見門“吱呀”一聲,轉頭瞧見個小丫頭探頭出來,瞧見了她又縮回頭去。
九紅瞧著就啐了一口:“呸,真是沒規矩,姑娘跟這兒坐著呢,還當沒瞧見不成!”說著擼了袖子就要去拍門,叫明沅一把拉住了:“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兒。”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頭,敢這么著定是聽人說了什么,明沅苦笑一回,到底還是跟明湘生份了。
再惱生母,到底還是生母,明沅心里也確是想過大刺剌的捅到紀氏跟前去,安姨娘吃一記虧,灃哥兒就能留下來了,她原就沒想瞞著。
采苓是往落月閣去借的傘,回來的時候彩屏正抱了傘出來,見著明沅尷尬一笑:“咱們姑娘聽說了,叫送傘出來。”是一把竹骨的素面傘,九紅看得一眼,眼睛都冒火星子了。
明沅笑一笑:“只這幾步路,原不想麻煩了你們,我也用不著了,你帶回去罷。”采苓瞥她一眼,撐在傘,不獨有傘,還有一件桃紅斗蓬,是安姨娘怕明沅著了風,特意給翻出來的,她的半斗蓬,穿在明沅身上正遮到裙擺處。
彩屏訕訕進去,明沅踩了石子地回去,九紅哪里忍得住:“倒不如裝瞧不見呢,巴巴的拿了那東西出來,便是守門婆子也不用那樣的傘。”
“安姨娘一貫如此,也不必說嘴,有得使就成了,等會兒趕緊到勝瀛樓送一把去。”九紅應了一聲,明沅進了屋,她就拿傘往前院去,便是這送傘,又送出一段氣來。
明沅是去找蘇姨娘,安姨娘這回卻去前院尋了灃哥兒,明湘病著不曾去上房,她急急問得幾聲,問顏連章有沒有抱抱灃哥兒,有沒有考考他的學問,正巧叫九紅給撞上了。
灃哥兒原來就沒心思答這個,他扁了嘴兒不肯答呢,看見九紅叫起來:“九紅,你給我送點心了?”
九紅給安姨娘行個禮:“看少爺說的,學里可有一頓點心的!”看著灃哥兒嘆息笑了:“姑娘曉得今兒是甜點心了,特意讓我送了咸的來。”掀掀盒蓋兒,里頭是一籠四喜蒸餅,捏得開花樣子,填了蝦肉火腿,灃哥兒一氣能吃四只。
安姨娘叫晾在一旁,畫屏扶了她的手:“哥兒可仔細,別吃多了積食。”九紅刮她一眼:“哥兒姐兒都是吃五頓的,也沒見著誰積發食。”除了三餐,還有一頓早點心,一頓午點心,畫屏叫她一噎說不出話來。
九紅往屋里擺出筷子,灃哥兒吃了兩只小餃一塊玫瑰餅,回去九紅就跟采薇罵起來:“往不過不說罷了,還真當自個兒把哥兒養得怎么好了,你看哥兒才來那個細瘦的樣子,還是咱們給養肥了些,姐姐是沒瞧見呢!”
采薇的性子比她更爆,聽見就叉了腰:“你就沒啐上去,干拿好處,銀子落了袋連個響都聽不著,哥兒來這許多日子,她一個銅子兒都沒送過來,竟有臉說!”
四時衣裳玩物,自然是送到明沅這里了,可月錢,還是由著安姨娘去領,采薇幾回說了同帳房說一聲,都叫明沅給推了,何苦為了這些撒破臉皮。
“姑娘是大氣了,旁人只當咱們好欺負呢,不計較不計較,倒蹬鼻子上臉!”采薇甩了簾子進去,思量著立時又要發月錢的,咬了唇兒:“誰也不許去說,我去帳房,看那一個還要不要臉了!”
顏連章意動了,紀氏卻不會只打這一手牌,袁氏跟顏麗章兩個瞞下大伯做這事,還不怕大伯自家挑中澄哥兒,他喜歡澄哥兒也不是一日兩日,要不然也不會連三趕四的催,說起來一院子的腥臭,竟連外頭人使過的妾,也拉進院子來。
嘴上說的風光霽月,一樣不是把那幾個都安置了,還沒開花結果,能怨得著誰,大伯且還沒到老糊涂的時候,便是丈夫允了,也得看看大伯允不允。
她這里穩坐釣魚臺,官哥兒午睡了,自家靠在貴妃榻上,卷碧捏了白玉小錘給她錘腿兒,桌上擺著安遠伯家送來的帖子,想著人去打聽打聽別家還有誰去,外頭報說安姨娘來了。
紀氏一擰眉頭,正惱她逾矩管教了明湘,雖點了頭,也還是闔著眼,一手撐了頭,一手搭在腿上,屋里焚著香,安姨娘見著聲氣就進來就先軟了一半。
卷碧幾個自家做著手里的事兒,等她說了:“給太太請安。”這才擱下活計:“安姨娘來了,趕緊看茶。”
紀氏不叫她坐,她便只得站著,安姨娘縮了肩,換作原來定然不敢開口,可到這時候卻把心一橫:“太太,四姑娘的病好了許多,我想著,是不是把三少爺挪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