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自知年高,再不服老,也還是老了,除了太子跟榮憲,這些個兒子里,能挑得出來的,就只有成王,如果他能夠等的再久一點,能夠讓他一直到死,都不明白,也許圣人還更甘心。
若是到這個時候還想不透,那這幾十年的皇帝也就白當了,除了廢太子被絞殺了,信里寫的那些個人家,多多少少受了牽累。
安閣老被迫致仕,帶著一家老小回老家去,他是自圣人還是藩王時就跟著圣人的,一路升上來做到了閣老,也是眼睜睜看著一個女*害了整個皇家。
他不愿意承認是圣人太平天子做得久了,這才折騰起來,也不愿意承認是自己這把老骨頭想著要明哲保身,沒有及時規勸。他已年老,激進不得,這個皇帝,打年輕的時候起,就得順著毛來捋。
忠言逆耳,圣人當場聽了,卻一輩子都記在心上,單以這條來看,太子可不是活脫像了他,父子兩個一樣的脾性。
安閣老同跟太子不可算是不相交,可他也知道自來帝王最怕的就是身下大位受人覬覦,何況還是個不討他喜歡的兒子,便一直粘粘乎乎,不曾十分出力。
依他所想,便是最得寵愛的榮憲,也不過是死得早了些,若是再等幾年,圣人暮年時,看著這樣的年輕稚子,心里依舊不痛快。
若不是于貴妃鬧得那一出,狠狠掃了安閣老的顏面,他也不會倒向太子那一邊去,雖不過幾回示好陷得不深,可是白布上染了墨點,再揉也成了灰的。
太子被絞殺,下面這些示過好的,有過交際的,哪一個不戰戰兢兢,安閣老到底還算跟圣人有著年輕時候那點情分,把自個兒年輕時寫的那首詩送到了御案前,還和韻又作一首,前一首自然是意氣風發,如今這一首說是年已老邁,只想著回去煮茶燒紅葉,提詩掃青苔,過過最后的清凈日子。
太子貶為庶人之后,安閣老是意欲立長的,太子沒了,挨著數下來的就是英王,英王才干智謀都只平庸,有一點還很能看,他知自無能,就很聽話,這些個臣子受夠了任性妄為的皇帝,便想捧個平庸聽話的來,老老實實活到風光回鄉,又能給家人留點余蔭。
安閣老還能乞尸骸告老還鄉,保得一身清白名聲,余下的人家便沒這般高運了,太子人都死了,朝堂上才爭起這封信的真偽來。
圣人喉嚨里跟“嗬嗬”出聲,把那紙書信自案前扔下來,太子代理監國,能立在此處的自然都見過他的字跡,更不必說他原就領了政事,拾起來一看,果真是他的字跡。
安閣老默然無語,怪不得敗了,便是把太子真跡拿出來,也鑒不出真偽來,可是再像真的,這封書信也還是假的。
非字跡不真,其情不真,太子養尊處優,他的字里也透著十足的富貴氣,可叫圈禁了這許久,一個外人都不得見,他若還能氣定神閑的寫出這樣的字來,早些年就已經成了事。
未必無人不知,可為著一個已死的庶人,誰肯去擔這樁事,安閣老都告老還鄉的,別個就是想伸頭,也得掂掂自己的斤兩。
安閣老回鄉那天,英王代王幾個皆去相送,打的還是師生之誼的旗號,安閣老當過幾天師傅,此時卻道自個兒眼瞎。
成王自也來了,他少時并不如何用功讀書,倒是刀槍劍戟耍個不休,與他占著一個師生情份,自來也不親近,幾個俱都下馬相送,只他一個坐在馬上沖他點一點頭。
安閣老家眷坐了車先出城,他自家彎了腰同幾個皇子告別,到成王跟前,成王這才下馬,安閣老上下打量他一回,拱了拱手。
英王往前送他,打馬跟了一里路,他自家也是喪氣的,安閣老一走,他少了一大助力,九月里麥子成熟,車行到麥田間,入眼金黃一片,青幃車行在羊腸道上,晃晃悠悠一路,既已致仕,坐的便是驢車,原倒是調了馬隊要送他,叫他一口回絕,說自此就是田舍翁了,再騎不得馬。
安閣老掀了車簾,看看英王,只怕到此時他還不明其中關竅,嘆一口氣:“老朽只有一句,勸王爺趕緊封地去罷?!?
英王一怔,就見安閣老又是一聲嘆息,竹簾兒一下,他牽了馬繩立住了,目送了安閣老坐著驢車遠去,再返身回來,把幾個兄弟都看一回,他自覺離大位只一步之遙,邁過去就是萬人之上,哪知道前頭竟還有個攔路虎。
安閣老的驢車才剛出了金陵城郊,圣人就急詔成王入宮,成王正在府中抱了兒子,細胳膊細腿的,慢慢養著倒壯了起來,睜著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發點什么聲兒,他就咯咯笑個不住,成王拿手里的雕龍玉佩逗他,穗子是金黃色的,往他眼前一閃,他就蹬了腿兒伸手去抓,嘴里咿咿哦哦,自說自話。
阿霽盯著弟弟看,不時湊過去親上一口,又道:“晗哥兒是個小話簍子。”自能發聲就沒停過,一天到晚的同人“談天”,若是不應他,他還要發脾氣。
明蓁聽了就笑:“你問問你阿爹,你小時候可比他鬧人多了。”
阿霽睜大眼睛搖頭:“才不是的,我才不鬧人,是不是?”挨在成王身上撒嬌,成王拍拍她的腦袋:“可不,阿霽最乖巧?!?
一室樂意融融,圣人的口喻傳進來,明蓁手上的針扎進肉里,沁出一顆血珠兒,她收了針線,把手指送到口邊輕吮,唇間留得一點嫣紅,成王看她一眼:“不怕,無事。”
說著把兒子交到女兒手里,理了衣冠打馬進宮,到得宮門下馬,引路的太監說圣人等在奉先殿中,成王心頭了然,到得殿門口,門虛掩著,太監報說成王來了,里頭慢慢悠悠叫了他進去。
奉先殿大變模樣,成王眼睛一掃,原來圣人把自鄭家運出來的書,全都堆在此處,擺在□□皇帝的畫像跟前。
□□皇帝的畫像是鄭筆畫的,一雙眼睛尤其有神,不論站在何處,總覺得這雙眼睛正盯著你看,不到冥壽祭祀,從無人來。
九月里的天氣,圣人已然披上了細毛料的斗蓬,殿里還架著兩個炭盆,饒是這樣熱了,面色青灰,一臉死氣,眼睛里早就沒了神彩,他在一堆書簡之中席地而坐,抬頭看了這個兒子一眼:“你過來。”
成王依言上前,跟著圣人一道席地盤腿,與他對面坐下,他慣常行軍,便是坐著也挺直了背脊,兩只手擱在膝蓋上,胳膊雖松,肩卻是綁緊了的。
圣人已經連腰都直不起來了,頭發半白,元貴妃死時那一場病,挨過是挨過來了,人卻將近燈枯,最后亮得一刻,還真當自個要好了,哪知道爆亮一瞬,倒比原來精神更差,他倒是還想早朝,可早上支撐著起來了,坐在朝上竟打起瞌睡來。
越是看著祖宗畫像,越是覺得這輩子大半虛度,前半段爭皇位,后半段卻耽于享樂,越是年老越是心慌,到真的一只腳邁進了鬼門關,心頭竟清明起來。
一只手都能勾到一個死字了,害怕恐惶反而淡了,他心里真正恨的既非太子,也不是成王,而是那個自稱天人的元貴妃,生生掐死她還不夠,夜里想起來,都恨不能再把她拎出來挫骨揚灰。
可縱是他有這個心,也無這個力了,還得打發人體面的發葬了,想著前頭那二十年,再看看算計籌劃了許久的兒子,知道大勢將去,嘶啞著問道:“多久了?”
成王垂著的雙眼抬起來看他,目光好似墻上的畫像,圣人只覺得前后兩道,一道灼著他的背,一道灼著他的心,捂著胸口悶咳一陣,成王笑一笑:“二十七年。”
他半路回來,上輩子加上這輩子,確是二十七年,可聽進圣人耳中,便是他自三歲識字起就謀奪帝王位,便是早知他有野心,也依舊大吃一驚,一雙黃濁眼睛定定盯住了他,喉嚨口嗬嗬出聲:“比我出息的多?!?
藏了十來年,臨了露得這個破綻,也是知道他就要死了,眼前再無能擋他的人,圣人此時說不后悔是假的,可再后悔也是無用,反倒擺一擺手:“你去罷。”
成王立起來往外去,聽見身后竹簡一響,卻是他把鄭家那些個書簡往炭盆里扔,成王余光見了,轉身離開,不到入夜,圣人就下旨叫成王監理國事。
明湘在寒露前生了個女兒,喜信報到紀氏跟前,紀氏一面安排了人送喜盒去程家,一面倒替她松得口氣,這個孩子原當保不住,不僅足了月,還晚來了幾天,是個女兒倒省了許多事。
早兩個月程家長媳也生了個女兒,明湘這個性子,安靜度日便罷了,掐起來非得吃虧不可。明湘倒很歡喜,她一向生的單薄,便是懷孕時也還是那付身條,打背后看再不像是孕在身的,她越是不胖,程夫人越是覺得是頭三個月叫氣著了,這胎才怎么養都養不壯。
白芍一家子叫打發了不算,余下一個綠蘿恨不得縮了脖子裝鵪鶉,尋常都不敢往程驥面前湊,先還想著胎穩了總有出頭之日,可沒成想明湘是這個懷相,越發不敢造次,程騏都添了妾,程夫人還牢牢看了二兒子,不許他胡來。
明沅自也備了禮,并幾件小衣裳親自送了過去。明湘躺在床上,床邊就是悠車,她人不胖,孩子卻生的白胖,頭發細茸茸的,小小兩只手蘭花瓣兒似的翹著,小嘴巴抿得一點,明沅一看就笑:“長大了必是個美人兒?!?
明湘纖長的手指輕輕摩挲女兒的額頭:“我哪里還想這些,只她平平安安的長大就足夠了?!睉训臅r候巴望著是女兒,又想著她往后要學些什么,長的如何,可真等生產了便只想她平安健康,穩婆說得一聲是個千金,明湘還睜了眼兒,倒是錦屏道姑娘樣樣齊全,明湘這才昏睡過去。
明沅聽了就笑,摸了她的細指尖:“這樣小?!?
明湘抱了女兒,摸著指尖放到唇邊親一口:“轉眼就大了。”
明沅笑看了她,光看氣色就知她過的不錯,這屋里因著做月子,窗戶縫糊的嚴嚴實實的,可廂房隔斷的墻上整一面掛著一幅山水圖。
明湘見明沅看這畫抿了嘴兒笑了:“他怕我悶得慌,專淘換來的?!眱擅娌A吨@么幅紗畫兒可是所費不菲,程驥肯花這份心,明沅便替明湘高興,伸出根指頭刮刮臉兒,這卻是明洛常做的。
明湘會心一笑:“也不知道五妹妹在蜀地過得好不好?!苯忝脙烧f得些話,程驥回來了,明沅見天色尚早,知道是特意早回來看妻女的,以掩口一笑:“我也該走了,再晚天就暗了。”
把給明湘嫂子的禮也拿出來:“這個是給你嫂子的。”既來了,多一份禮不過多費幾個錢,卻是兩面討了好處,她一拿出來,明湘就帶著笑意伸手點點她:“記著帶些紅蛋喜錢回去,還有新釀的菊花露、黃地精,再帶些生地回去煮粥吃?!?
明沅坐了車回去,往朱雀街上走,待到這么晚,就是跟紀舜英約定好了要一道在外頭用飯,她連幃帽都帶了出來,這時節正是熱鬧的時候,擔了柴擔了菜的往菜市肉市去,再有早出攤子的,一根扁擔上挑著鍋子凳子,車馬行的慢,走走停停,明沅正想著紀舜英帶她去哪兒,就聽見響了喪鐘。
街上才還人聲鼎沸,剎時安靜下來,只聽見小兒兩聲啼哭,也叫哄住了,隔得許久,明沅緩緩吐出一口氣來,圣人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