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收到了紀氏的回信,既不叫她拒了金夫人,也不能就此答應了她,明沅正犯難,金夫人卻沒再提起,只發了帖子來,請她觀蓮節前去吃喜宴,不是金玉的喜宴,反是金珠的。
金玉的婚事一定,金珠越發尷尬起來,她已經十七了,前頭死的那一個埋到土里也有兩年了,家里一直拖著不給她說親,一是那家子也還沒死絕,怕惹出甚個難聽話來,按著金夫人的意思,還是那家里頭挑一個,可嫡支竟沒有未議親的了,總不好奪人夫婿,這才作罷,另尋他人。
二就是金大人水漲船高,從二品的布政使,想結親的人家把門坎都踩薄了一層,家里的女孩兒要嫁人且得挑個更好的。
蜀王的小兒子拖到弱冠未結親,金大人的孫女兒也正當年,兩個配成一門親,原是好的,不論往后如何,一個輔國將軍總跑不了,生了孩子出來也姓了國姓,再降也有奉恩都尉。
原來蜀王府這門親是想定給金珠的,不意換成了金玉,一樣是金家的姑娘,與兩家無妨,可金珠的事就越發難辦了。
金家的姑娘,在蜀地是絕計不愁嫁的,再是年紀大些,死了前頭那個未婚夫,只要她還姓金,姿態擺的低些,總有人上門提親。
金珠的婚事,金夫人甩了手不管,全交給了兒媳婦,她原來倒是受了寵愛的,無端鬧了那些事出來,嫡母跟著沒臉,還叫妯娌踩了一腳,哪里還肯用心替她挑,不打也不罵,給她挑了知府家的二兒子。
從王府女眷掉到四品官家的女眷,金珠一口氣兒還沒緩過來,竟是定下親事,急急就要嫁了,嫡母冰了一張臉看她:“這已然算是好的,若是家里女孩兒多,哪里還輪得著你。”
金珠伏在床上痛哭一回,再哭也是無用,兩邊一齊辦喜事,東西流水一樣的搬到金玉的屋子里去,因著是嫁給宗室,蜀王府還送了一顆東珠來給她嵌在鳳冠上。
金玉才知道消息,惶惶然過來同姐姐剖白:“怎么也該是姐姐,怎么就落到我的頭上來了,這可怎么好,我怎么能進王府。”
金珠這會兒也不哭了,她沒見過蜀王那個小兒子,倒是聽說豐神俊秀,不讓潘玉,這會兒看著金玉著急慌張的模樣笑了一笑:“我看妹妹合適,比我合適多了。”
叫丫頭從柜里取了一付金頭面來,這時候才明白,原來家里給她添了這許多東西,不光是為著補償她這兩年拖著不定親的苦悶,是有心將她嫁的更高些,此時后悔也是晚了,整套樓閣群仙的金首飾,里頭一塊嵌了一顆金剛石,原是她的嫁妝,此時拿出來送給了金玉。
金玉漲紅了一張臉,連連擺了手不要,口里說著姐姐折煞我,卻倒底是接了,金珠聽見她說折煞便笑:“一家子的姐妹,哪里說得這出這話來,不說寶兒還來給我添妝,我們兩個自小到大沒紅過臉沒拌過嘴,這份情宜,這一套首飾怎么比得上。”
金玉嘴唇微動:“看姐姐說的。”面上還笑,可王府的日子怎么難過這些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來了。
明沅跟明洛一道來金家吃酒,她們倆個算是賀客,黃昏來接新娘子,金夫人非早早就請了她們去,明沅明洛自也預備了首飾給她,東西都抬出去了,只余下一抬描金箱子,里頭裝的俱是來吃酒的夫人給的添禮。
明沅誰都不曾說過,就是紀舜英那兒,她也沒吐露金家姑娘是哪一位姑娘,此時面對金珠也作不知,給她添了個寬邊鐲子,明洛給她添了個小柄如意。
喜房里漫天漫地都是紅,事兒辦的急,東西卻一點兒都不粗糙,床上桌上椅上榻上,俱都鋪設著子孫萬代的繡帳繡罩,光是這些個,就不是兩三個月里尋常人家能辦出來的。
門前擺了喜筐,里頭全是打著喜字的銅錢,就叫喜錢,討個吉利,明洛看著就吐吐舌頭,還道金大人是清官,真上清如水明如鏡,這些又從哪兒來。
金珠端坐在床上,絞了面畫了眉,口脂點得櫻桃也似,頭上身上披掛著,累累垂垂,裙子是拿滿幅的金線繡的,衣裳倒比鳳冠還壓人,光看裙衫,她頭上那點珠翠,就顯得有些輕了。
明洛拉過明沅看一回,夸兩句新娘子漂亮,金珠抬了眼兒看看明沅,沖她笑一笑,開口道:“顏家姐姐陪我說說話。”
明沅心里奇異,面上笑意更深,挨過去才剛走近,金珠拉了她的手:“我原先對不住姐姐的,今兒同你道了惱,就能安心上花轎了。”
不意她竟坦誠說出來,離得這樣近,明沅面上的神色瞞不過她去,金珠垂了頭:“姐姐真是厚道人。”
等外頭賀喜的進來,她便不再說,明沅便道:“這一天又累又渴,預備些一口酥,吃起來方便些。”這些早早就準備好了,也不等她此時來說,金珠還是道了一聲謝,外頭金玉金寶進來了。
都要出嫁了,閨中再不和睦,也還是姐妹,金寶兒給她添了禮,她最得金夫人的寵愛,手上好東西多,原來的添妝就是一對兒嵌了七寶的鐲子,這會兒給的是個鴛鴦摺絲珊瑚寶石的墜領,她的東西出了手,金玉的那一個就不怎么顯眼了。
金寶兒說了句恭喜姐姐,金珠回了一句多謝妹妹,金玉到了跟前,她也點頭謝過,一屋子人來人往,見著金玉都知道她好事將近,恭喜完了金珠,又再恭喜她一回。
明洛看看這個再看看那一個,想著明湘出嫁那時候,咬得唇兒:“得虧著咱們不那樣兒。”連她都覺出這姐妹三個并不親近,就是原來親近的,這會兒也再不會親近了。
賀過了新娘,就到花廳去吃茶,明洛已經顯了懷,明沅日子還淺,丫頭小心扶著,到了花廳,金夫人正摸牌,她手氣不好,牌打得也亂七八糟,可在牌桌上卻沒輸過,是以最愛的消遣就是打牌雙陸,凡跟賭字兒沾了邊的,她都喜歡。
連著孫女兒嫁人,也在水閣里擺了桌子出來,招手叫明沅也下場來,明沅拉了明洛坐陪,她學是學了,可著實技藝不佳,這場面得換明洛來,要么就是明芃,下棋雙陸葉子戲,就沒有她不精通的。
“不常玩的手氣才好呢。”金夫人把自家面前的份子推了一半給明沅,沒一會兒功夫,又贏滿了,她笑個不住:“今兒辦喜事,你們幾個都讓我。”
明沅倒贏了金夫人幾把牌,又吃蜜釀紅絲粉,今兒喜果喜餅是再少不了的,明沅吃著送上來的湯圓餛飩,餛飩裹得龍眼大,里頭餡兒倒足,除開金夫人那份是素的,余下的俱是雞湯煮的,水閣里一時無聲,全聽金夫人講故:“這湯圓是團團圓圓,這個餛飩嘛,就是混混沌沌,沒這兩樣過不得日子。”
外頭香花寶樹,臨著水閣的池心還擺了一對對十八枝的蓮花燈,夜里點起來光華萬千,別個都嘆金府富貴,金夫人偏不應:“你們看著費銀錢,這可是要辦兩回事的,咱們家老三也要出嫁,扎一回用兩回,不費。”
金玉的嫡母就陪在后頭給金夫人端茶,聞言只是笑,半句也不敢多話,金夫人不當面給她沒臉,這些日子卻很是遠了她,叫她有苦也訴不出來,妝委屈罷,婆母不吃這一套,可她實是委屈的,哪里知道養了這么多年,養出這么個來。
只當自家爭了好的去,還不一樣一場空,進了門還更尷尬,金家除了出一個女兒,再想旁的可都沒有了。
金夫人吃了小餛飩小湯圓,推了牌告一聲罪,說是年老覺多,要往后頭歇歇去,走的時候卻拖了明沅:“通判夫人,煩請扶我一把。”
明洛頂上明沅的位置摸起牌來,明沅跟著金夫人進了內室,還猜想著她怕要舊事重提,家里既沒應又沒推,金夫人這里實不好回話。
金夫人卻不曾再提起,只叫她陪坐,吃些個點心素食,知道她有了身子,笑著點頭:“紀通判我瞧過,是個好孩子。”她這年紀當祖母也確是夠了,說得高興,叫丫頭拿了她年輕時候戴的首飾出來,說是舊的,可金夫人家里確不是富貴出身,這東西還是為著給明沅才新打的。
“倒不敢收這樣重的禮,四姑娘也該妝扮起來了,給了她戴也是好的。”明沅提到了金寶兒,金夫人便露出點笑意來,上上下下看了明沅一眼,輕輕嘆了一聲。
“我拿她們當珠玉,她們偏只拿自個兒當瓦礫。”金夫人說得這一句,也不再跟明沅繞圈子:“通判夫人是個眼明心寬的,這貓兒晴的簪子正配你。”
蝴蝶大珠配著貓兒晴的首飾給了她,約定了金玉過門也來當女家客,那便是不去蜀王府了,明沅應得一聲,看金夫人這樣子,果然同紀舜英猜測得不差,蜀王府遞了枝條來,想的是結了兒女親之后,金大人看在親家的面上,緩得一緩,可金大人卻不會為了個孫女兒,就失了皇帝的歡心。
蜀王以為自家是給出了個蜀王妃,金家卻只當自家收了個鋪國將軍夫人,這筆帳不用算,一個覺得虧了,一個覺得沒賺,兩邊都沒討著好去。
明沅倒有些為了金玉可惜,此時想起來,才嘆紀氏心正,她只須袖手不管,家里可還不鬧翻了天,算一算年紀,灃哥兒也要議親了,她不在京里,且不知道給他定了個什么人家,若是按著溫柔淑女來挑,總不大錯。
金珠是從成都府嫁到保寧府去,黃昏來接放得許多鞭炮,外頭震天響,里頭女眷堵了耳朵,聽著這一串串的炮聲嬉樂,等天色暗下來,又放煙花。
送走了金珠,金玉跟金寶兩個也到前頭來了,金夫人手一伸,拉過了金寶兒,摸她的臉蛋:“放這樣響的炮,可嚇著寶兒了。”
眼睛連掃都不掃一眼金玉,金玉也不尷尬,挨著坐到嫡母身這,陪笑說得一句:“四妹妹膽子大,走在廊下還拉我呢。”
金寶兒全投在金夫人懷里,撒起嬌來,里頭坐得這許多人,眼兒一掃,就知那個要嫁進王府去的,反倒是三個里頭最不得寵愛的了。
眼風來回轉了個圈兒,這些個夫人太太們,有精明的自然也有中庸的,各自想一回,喜禮紅包不能薄,那是給蜀王府的面子,可伸手拿出來的添妝便不如原來預備的,金珠金玉兩個竟沒分別。
明沅懷著身子不飲酒,吃了兩杯蜜水調的素酒,紀舜英卻陪吃了幾杯,聞著身上有酒氣,明沅不肯叫他進房來,他吃得面上發紅,還去書房洗了澡。
擱了花露去酒味,手一抖,倒多了些,酒味明沅不愛,香味也不愛,捂了鼻子不叫他進,他垂頭喪氣回了書房獨眠,第二日身上還香,沈同知碰都不敢碰他,別個卻只當他在胭脂戶中有了香好的,還沒過午,蜀王的小兒子就著人送了帖子給他,請他游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