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自然知道紀舜華在看她,不獨她覺出來了,紀舜華那直通通不知道避諱的模樣兒,在場的俱都瞧在眼裡。
小胡氏就立在夏氏身邊,見夏氏笑盈盈看著老太太,半點兒也沒瞧見的模樣,拿手肘碰她一下,再往紀舜華那兒拋了一個眼色,夏氏接了眼色往那頭一瞧,到底不幹自事,把臉一偏又去跟老太太說話,這麼個看法,很有些不對勁了。
在場的就無人不知道明沅打了紀舜華的事,這事還得擔在黃氏身上,別個瞞還不及,偏她爲著退了門親,把這事兒嚷嚷得無人不知,說明沅沒教養沒規矩,一翻苦水倒了又倒。
也不想想指謫明沅教養不好,那便是在說紀氏教養不好,明沅那麼丁點兒大的時候就跟著紀氏來了紀家,哪個不知道她是養在上房的庶女。
再往前攀扯,紀氏可是打小由著紀老太太養大的,黃氏一句話罵了三個人,等她覺出來,紀老太太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親事沒退成不說,還成了一樁笑談。
說明沅打了紀舜華,那是再沒人信的,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胳膊伸出來還沒紀舜華一半粗,能把他按在地上打,那可不得是個女夜叉。
紀舜華這一向越發生的高壯起來,兩邊站的也不遠,看著已經比明沅高了一個頭,說被一拳頭打在地上,那真似明潼說的,明沅好去考武舉人了。
縱是一家子親戚,那也是紀舜英沒過門的媳婦,便是紀舜英當著這許多人,也沒這樣子瞧她,紀舜華惹得這一出便有些不規矩了。
黃氏兀自不覺,她跟她兒子一個樣,也在暗地裡打量著明沅,從身高長相挑剔到穿衣打扮,可看了一圈兒,還真沒挑出什麼不是來。
不說明沅本來就生的好,好吃好穿精細養大的姑娘,皮子嫩得能掐出水來,彎眉大眼,一張櫻桃口點得口脂,眉間還貼著時興的花鈿,立在姐妹間,除了明潼便是她最出挑了。
出來見客幾個姑娘都穿一樣的衣裳,獨明潼因著年紀大些,穿得也比她們更富麗些,餘下三個都穿著一水兒金紅緞子的衣裳,不獨衣裳一樣,首飾也是成套的。
明沅頭上那一套卻是紀老太太賞下來的,她撿得幾件戴了,領瞭如意長生錁子,還被紀老太太拉過去,一手拖了明潼,一手拖了明沅,笑瞇瞇的打量一回:“都是大姑娘了。”
老太太眼睛發花,拿著玳瑁眼鏡看向明沅,一把拖住了她:“你們年輕的手氣靈,等會子摸牌,你幫我摸。”
原來幫著老太太抹牌的是明潼,這會兒輪到明沅身上,黃氏便打趣:“老太太真是見一個愛一個,這會兒又把潼姐兒拋到腦後去了。”說著拿帕子掩了口笑,在座的還有誰聽不出這其中玄機,只都不開口。
老太太也作個沒聽見的模樣,連明潼都輕飄飄看過一眼去,黃氏說得這句冷了場,她卻半點不尷尬,臉上還有笑:“我還想著,帶了沅丫頭去拜一拜太太呢。”
黃氏口裡說的太太,便是她的婆婆曾氏,曾氏一向推說身子不好,在房裡養病唸佛吃長齋的,等閒並不出來,年節裡家祭出來一回,還得叫兩個丫頭扶著,看著是真個身子不好的模樣。
黃氏心裡也不知道咒了她多少回,她雖時不時就要鬧個病,打發了丫頭婆子往了黃氏這兒要一回人蔘靈芝,可若真說哪裡不好,大夫也說不上來,只說她身子弱,要好好養,這一養,就養了七八年。
黃氏這話,誰也挑不出錯來,可卻誰都知道她沒安好心,紀氏目光往黃氏臉上一溜,見她嘴角含笑,知道她是有意的,再看明沅還端著笑,很是持的住的模樣,半點也沒因著黃氏這句就露出怯色來,她還伸手挽了老太太撒嬌:“曾外祖母不必急,等我轉來了,再給你摸牌。”
拜見曾氏本來就是規矩,只不過原來無人計較,既然計較起來了,那明沅也就跟著照做,黃氏還當得計,這一路去可不得好好敲打她一番,她再膽大也是要當媳婦的,見著婆婆教訓還能不領著。
黃氏打得主意,哪知道紀舜英這當口開了口:“我也該去拜見祖母,給她老人家請安。”他這話一說,屋裡頭飛來飄去好些眼色。
小胡氏捏著帕子一掩口,差點兒笑聲來,千挑萬選的,偏給冤家挑了個助力回來,這還沒進門呢,若是進了門,黃氏這惡婆婆的名頭可不坐定了,哪家子還敢把女兒嫁給紀舜華。
黃氏便是枉自作了惡人。原來不過想著言語上頭敲打明沅一回,除了罵她兩句,難不成還能打她?可紀舜英這麼迴護,兩邊臉上就都不好看了。
他的話也在理上,一屋子人都不接話茬,連紀氏都有心晾著黃氏,明沅卻開了口:“原就該去請安的。”
曾氏按著排行也是外祖母,她不出來是她的事兒,不去拜見叫人挑了禮數就是明沅沒做好了,明洛飛快的看了一眼明沅,這下算是明白過來,明沅帶來的一包東西,只怕是等著奉給曾氏的,怪道連姨娘也贊她了。
張姨娘這張嘴,便是誇獎也說不出什麼好話來,她說明沅說的便是“針插不出孔兒,水潑不進縫”,是個銅鑿鐵打的全和人兒,她一面說一面嘆,總歸還含著點酸意:“有這麼個女兒,怪得連著她都能往太太那裡討巧。”
張姨娘只當蘇姨娘又受寵愛是明沅幫襯的,明洛也不接她的話,當時覺得張姨娘言過其實了,這會兒卻曉得她半點沒說錯,那包東西里頭,有給紀老太太的,有給黃氏的,還有給純寧純馨的,萬萬想不到,她竟還預備下了曾氏的。
紀舜英說得這話,黃氏臉上還持得住,明沅接下來說的,卻叫她臉兒都綠了:“原當外祖母在念佛,不好擾了她的清淨,還想託著舅姆把這東西進過去,這會兒上門送禮去。”
丫頭一閃身,拿出個手筒來,明黃底子,繡了大朵蓮花,邊上拿著一排卍字瑣邊兒,一拿出來就知道是專給曾氏做的,這下卻是打了黃氏的臉,她還想著刺一句,小胡氏已經開了口:“這活計大伯孃定然歡喜的。”
賣了個好給紀氏,紀氏也微微點一點頭,別個都當是紀氏叫做的,實是明沅自家想著的,這是定親之後頭一回上門,又是年節裡頭,黃氏這口氣再不會忍過去,必是要尋了由頭髮出來的,都已經開了包襖了,索性把東西都拿出來分送。
黃氏那雙鞋子也在其中,明沅遞過去還說得一句:“趕得急了些,也不知道舅姆喜歡什麼花色。”
花色是隨著鞋寸送過去的,此時當著這許多人的面說不知,再一看並不曾給她做滿繡的打籽針,黃氏有心開口,可連老太太都滿意點頭了,她又怎麼好說敗興話。
這一個兩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黃氏心頭堵了一口氣,急急把明沅帶了出來,再呆下去小胡氏夏氏兩個也不知道要說出幾筐誇獎的話來了。
有紀舜英在,黃氏便有再多敲打的話,都說不出口了,她打頭走在前邊,明沅跟在她身後,紀舜英就在最末,錯開來往前走,黃氏好幾回腳步一頓,紀舜英怕她真不顧臉面斥罵起來,乾脆往前邁了一大步。
明沅覺出有人牽了她的裙帶子,她一側頭,就見紀舜英跟在她身後,後邊的丫頭低了頭,他拿手牽住她的衣帶,把她往後一帶,換作是他立在黃氏身後。
明沅低了頭就是一笑,她哪裡會怕這個,黃氏左不過說兩句難聽的,還能吃了她不成,可紀舜英肯往前站這一步,她心裡當然高興,快步往前,側身對著他笑一笑點點頭。
黃氏哪裡知道後頭這場官司,她想了會子,打算拿婆婆的口吻教訓幾句,可等她一回頭,後面卻是紀舜英,明沅整個人縮在後頭,只能看得半片裙角了。
她這口氣沒出,又跟著堵上一口,到得曾氏住的院門前了,這才撈著機會:“外祖母這兒可不能再不講規矩了。”
明沅還只笑盈盈的,連看都不看黃氏,面上一付恭順模樣,腰背卻挺得直,跟著紀舜英一前一後進了小院。
院門一開就是一股子檀香味,這時節曾氏纔剛做完早課,正在用早飯,給她備的菜自來不敢不精心,她再作個閉門的模樣兒,也還是黃氏的婆婆,黃氏在簾子外頭肅手立了,丫頭回報進去,裡頭立時就叫請。
黃氏回回來,哪一回不多等一刻,曾氏這回半點也不拿喬,拿眼兒一看明沅,知道是定下親事的姑娘,衝她點一點頭:“你們太太教養出來的,半點兒錯都挑不出來。”
手筒在丫頭通報的時候就送了上去,很得她的喜歡,說白了,只不得黃氏歡心的,那便得了曾氏的青眼了:“若早些來,正好陪我吃頓素齋。”
她是念佛的人,可哪一天不要十七八樣菜,光是素點心,廚房就得變著花樣兒給她端上來,什麼珊瑚水晶卷兒,四寶腰果酥,尋常那些個羅漢酥觀音餅的,且還看不上眼呢。
明沅跟著便笑:“我在家裡,也跟著太太吃齋的,初一十五都要吃一回,還跟廚子做過一道炒素肉鬆,拿豆渣做料,外祖母若是喜歡,等回去我做了送來。”
曾氏挑了眉頭,眼睛一掃黃氏,見她臉上不看好,立時笑開了:“好好好,你是孝順的,往後可得常過來。”
黃氏曾氏哪一個都不是好相於的,可跟黃氏已經結了仇,便真個把二十四孝都行一回,紀舜英也還是她的肉中刺眼中釘,不如干脆舍了她,明沅早早拿定了主意,纔會把這手筒做的這樣精心,一記討著曾氏的好。
曾氏也是一般,她自家是打不動擂臺了,且喜又有孫子媳婦進門,笑瞇瞇的摸了明沅的手:“別聽你舅姆的,我這兒規矩最鬆散,你甚時候想來,就來,我叫廚房蒸點心給你吃。”真把明沅當作沒開竅的小姑娘看待了。
明沅脆應一聲,跟著點了頭,黃氏卻在心裡一哂,曾氏是個什麼德性,她最清楚,新人進了門,又多了一份兒嫁妝好算計,此時看著再和順,也能背後咬你一塊肉去。
此時的曾氏,卻真是百般和藹的老太太,她眼見得黃氏臉色不好,還單單把她留下來,叫明沅跟紀舜英先去。
這兩個出得門,一路卻都一言不發,紀舜英替她擋得一回,明沅很該謝一謝他,才側了頭要開口,紀舜英卻先道:“蘆衣順母,非我所爲。”說著側了頭等她答話,他心頭一片清明,知道她必不會不懂他的心意。
明沅低頭輕笑一聲:“母慈則子孝。”既不慈,也就沒有孝順她的道理了,紀舜英聽見這句,側過臉去,嘴角彎起來,迎著細雪露出笑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