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氏果然沒有再提讓兩個姨娘出府的事,顏連章是聽見爭鬧急怒之下才說要趕出去的氣話,單只看紀氏愿不愿拿這句氣話作文章。
她便真個把這兩個挪到莊子上去,那也是顏連章發落的,她不過是幫著料理而已,可紀氏卻沒打算讓這兩個出府去。
一來是明湘明洛都是要定親的人,底下人還睜眼看著,真個趕出去,這可不是損了她們的顏面。二來若真趕出去,院子豈不是要進新人,只一個蘇姨娘擺著也不夠看。
紀氏有心拖一拖,本也就在年節里頭,每日都有吩咐不完的事預備不完的禮,如今又加上了程姨娘的喪事,確也忙得騰不出手來,她這里松下來,張姨娘跟安姨娘卻還沒松氣,都等著她怎么發落。
張姨娘躺在床上提心吊膽等了幾天,半點動靜都沒聽見,卻讓她知道程姨娘已經沒了的消息。程姨娘是頭一個通房又是頭一個抬的妾,早先可沒少給張姨娘安姨娘氣受,連著紀氏那兒,她都能弄些小巧出來,更別說比她底一頭的兩個通房了。
可過去這些年了,再有不樂也都忘了個干凈,她先被關起來的時候,張姨娘還幸災樂禍,這會兒聽見她死了,先是一怔,這才嚅嚅道:“原來都過了這許多年了。”
可不是好些年了,連明洛都到了說人家相看的時候了,她想著便抬眼去看明洛,見女兒經得這事把那咋咋乎乎的性子改了一多半,正守了她做針線,心里又是酸楚又高舉,往常叫她定定性子,她總不肯聽,等她肯聽了,張姨娘又覺得對不住她。
明洛自聽了明沅的話,在紀氏跟前便無比乖巧,她越是老實不惹事,張姨娘就越是能留在府里不出去,她這會兒手上做的就是給紀氏的手筒,這時候做已經算是晚了,她趕了幾天,想趁著元日之前把東西奉上去。
張姨娘知道女兒的手藝,里頭怕有一半兒是采桑幫手做的,見她拿在手里一針不停,心疼起來:“你歇歇,外頭這樣陰,仔細壞了眼睛。”
臘八過后雪就不曾停過,因著出了這樣的事,年節的喜樂便叫沖淡了些,連底下人看著主子臉色也不敢過份熱鬧了去。
明洛也有好些天不曾往外頭跑了,她也不再往小香洲去,反是明沅常往她這里來了,明洛抬起頭來一笑:“無事,我也正好練練手。”
張姨娘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出頭是為著女兒,如今苦的也依舊是女兒,明洛雖嘴上說著不歇,卻還是依言擱下來走動了兩步,一直低了頭,脖子也受不住,可她也沒歇著,張姨娘不能起來主事,落月院里外總得有人主持。
絲蘭綠腰兩個都叫她們回家,年節里不賣人,可誰都知道,這兩個怕是回不來了。雖沒立時補上人,可該辦的事卻得辦。
新衣是早就領了的,明洛還開了匣子取出銀子來,叫采桑到帳房換了大錢,按著人頭發賞錢,只絲蘭綠腰兩個不好明著給,也還是補了東西過去。
明洛還是打明沅那兒學來的,她那個院里,逢著大節,除開紀氏多發一個月的月錢之外,明沅也會多發個百來錢,按著等來分,也不越過紀氏定發下的例來。
下人們忙得一年,盼得也不過是幾個賞錢,明洛才剛辦這事還吃了張姨娘埋怨,她平日里也大方的,可卻怕女兒往后拿捏不住,下人見她撒漫就爬到她頭上去。
明洛安靜聽了:“過年總得圖個喜樂,這些加起來能有多少。”不過發了一回賞,下面人就說得那些個好話,多少年了張姨娘都說明沅是傻大方,其實放出去的錢哪里動得了根本,花這些小錢買個好名聲,真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女兒開了竅,張姨娘心里卻難受起來,若此時紀氏過來,叫她趴在紀氏的腳底下哭求都是肯的,只求不要離了女兒身邊。
年前按著風俗該從頭到腳都洗漱干凈,張姨娘身上有傷,衣裳脫下來一塊青一塊紫,胳膊上老大一塊烏青,明洛便不讓她動,也不叫丫頭沾手,叫廚房抬了水來,預備好了香膏雞蛋往浴房里頭坐著給張姨娘擦身。
這母女兩個原來時常爭閑氣絆嘴,不論有事無事,待月院里總歸是熱鬧的,明洛還時常嫌張姨娘嘴碎躲出去,可出了這么一樁事,兩個再沒紅過臉,張姨娘把那毛病改去一大半,明洛也安靜下來。
明沅日日過來,她原來只往蘇姨娘院子里頭走動,自灃哥兒抱出來,便沒再去過安姨娘的院子,來張姨娘這兒也是頭一遭,或是陪著明洛坐一會,或是幫手做做針線,還告訴她太太不喜歡什么花色,手筒上頭也不綴珠帶寶。
等走動的多了,張姨娘在女兒跟前嘆一句:“她倒真是個好的,若是我走了,你萬不能再沾那一個,跟她倒能多走動走動。”
說著又要淌淚,那么一門好親事,就有眼眉前了,伸手就要勾到的,偏還給搶了去,往后還不知道著落在哪里,跟明沅多親近,說不得還能幫著明洛在紀氏跟前美言幾句,趕緊把她的親近給定下來。
“那一個”說的就是明湘了,明洛既不答應也不回絕,卻不再幫著明湘說話了,扶了張姨娘坐下給她梳頭,張姨娘還嗔:“我哪里就動不了了。”跟上這么說,心里怎么不歡喜,看著女兒越發乖巧有了大姑娘樣子,偏偏又要離了她了。
到了安姨娘這里又換了一付模樣,她等了幾日還不見明湘過來,這才心焦起來,怕女兒真個不認她了,指了丫頭去小香洲,可又有哪一個聽她的,玉屏已經走了,留下的也只有銀屏一個,院里那些個二等三等的,更不敢出頭。
銀屏苦勸了她:“姨娘再等等,姑娘說了去求定然要會去的,這些日子府里不得閑,姨娘可不能這時候跳出去。”
她忍著沒告訴安姨娘,所有的丫頭都出不得院子了,連著張姨娘那兒還沒這樣的的指令,偏是她們院子叫看管起來,丫頭們都想著回家過節的,便沒賞錢好領雖能回去吃一口年飯,當著面不說,背地里卻都在謀出路。
畫屏那時候不也是求了人去找娘老子,求太太把她放出去嫁人,這會兒連孩子都抱上了,跟著安姨娘這輩子都沒出路了。
女兒不來,上房也沒句準話,安姨娘這才曉得怕,再聽銀屏說一句程姨娘沒了,她就更怕起來,原來就病,再添上多思這一條,更是起不來床。
她不能下床,丫頭們還更高興,喝了藥就叫她睡著,睡著的時候比她醒著省心的多,銀屏那兒有好幾個丫頭來求著要出去,俱叫她罵一回趕回去了,可她心里也跟著沒有著落,往盆里再添一塊炭,望著窗外頭直嘆息。
最安閑的便是蘇姨娘,每有一樁事出來,她都更老實幾分,她還生過兒子呢,不是照樣說挪就挪到莊頭上去了,紀氏越是賞東西下來,她越是要去拜去謝,連著這回顏連章拿了一箱東西給明沅,她謝的也是紀氏。
前頭那兩個不省心,紀氏再看蘇姨娘便把心里積的惡感都去了幾分,見她身上還是舊年那件衣裳,便道:“這大節下的怎么不穿新衣,我記著也做了幾件。”
說是舊衣,也不過年節拿出來穿兩回,看著還是簇新的,紀氏說這話是為著抬舉她,蘇姨娘把頭壓的更低:“是做了,想等正日子再拿出來穿呢。”
“看你,哪里就非得元日才穿出來,我這兒倒有幾件襖子,卷碧撿兩身出來,給蘇姨娘穿。”把她上下打量一回還點一點頭:“你們年輕,穿這個正相宜。”說是舊衣也還是新的,蘇姨娘更惶恐了,紀氏甚個時候賞過舊衣給人穿,她穿過的衣裳,便是舊了,也自來不賞下來的。
一身兒玫瑰紅的織錦衣裳,當著紀氏的面就換了上去,紀氏坐在窗前看著蘇姨娘,滿面都是笑意:“我曉得你來為著什么,給了六丫頭就是六丫頭的,不值得什么。”
那一箱子的東西,明沅點出來造了冊,已經呈送上來給紀氏看過了,里頭確有幾件好東西,大件的蜜蠟佛手擺件,一套金魁星對角杯子,還有甚個芙蓉石翡翠瓔珞,東西又雜又沒個章法。
既有擺件又有首飾,還有隨身帶的三事七事,想必又是下頭進上來的,他隨意指了些便抬到了明沅的房里。
這話紀氏已在明沅面前說過一回,又跟蘇姨娘說得一回,點了頭揮手叫她下去,這回她縮在后頭沒出來裹亂,那便是真老實了。
明潼進門的時候正瞧見蘇姨娘穿著紀氏的衣裳告退出去,沖她點一點頭算是見禮,也不等她錯身過去,便抬腿往內室里去,見著紀氏闔了眼兒撐著頭,知道她還在煩心程姨娘的事。
人沒了就沒了,要緊的卻是怎么跟澄哥兒開這個口,她想著便又看一眼蘇姨娘,隔得窗戶還能看見她縮了脖子低著頭。
原來擋在眼前捍不動的山石,一戳就倒了,原來看著開在腳底的小花,卻偏偏長成了纏人的藤蘿。上輩子眼見得越不過去的,這輩子不過伸手就推到了地下,萬般不過為著一個兒子,明潼回過神來自嘲一笑,挨到紀氏身邊:“娘也不必憂心,澄哥兒那里,我去說罷。”
紀氏張開眼睛:“不必你去,我來同他說。”抱了澄哥兒過來,確是對程姨娘不曾安下好心,可若不是到她身邊,澄哥兒也沒有如今的體面,是好是歹,總該都該由她來說,她長長嘆出一口氣來:“等到頭七,叫他去祭一祭。”
顏連章的意思,是連譜都不給她上了,族譜上頭只寫她出家了,把她的名字抹了去,連墳都不能安在顏家的墳塋里。
明潼撫了母親的背,紀氏看了女兒,握了她的手:“虛的,娘只告訴你,那些全都是虛的,你進了鄭家的門,捏著丈夫的心不要緊,得捏著兒子,才是立身的根本。”越是說越是悲戚,品性樣貌管家理事,一樣都立不住,立的住的只有兒子。
這話不是親生再不會說,紀老太太從沒告訴過她,她走到如今才全明白過來,如今教給了明潼,明潼反手握了母親的手:“我記下了。”
年節前除開辦年貨還得走親戚,頭一家要走的便是紀家,年后得拜,年前也得拜,紀氏帶了一串兒女去看紀老太太,一進門就先行叩拜大禮,紀老太太笑的合不攏口:“這是怎么的,想著多拿一份兒如意錁子不成?”一面給她們發各色金銀打的如意錁子,一面叫廚房備了五辛盤來。
這樣的場面幾房的人自然都在,紀舜英還未看過來,紀舜華先把目光放到了明沅身上,看她隔得半年也依舊是那付模樣兒,圓臉盤兒笑的甜滋滋的,大眼睛一彎就是一汪蜜意,可看她一眼就覺得身上疼的很,她拿膝蓋抵住他的脖子,差點兒把他的喉嚨都給壓斷了。
紀舜英立在紀舜華身邊,初還想著犯著弟弟再犯渾,已經定了親,便是他的娘子,縱是年小也不能叫人欺了去,可他拿余光一掃,見著紀舜華盯住明沅怔怔出神,眉頭便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