灝哥兒周歲生日那一天,明沅才把紀家兩位舅舅見齊全了,里頭還有紀氏后母所出的弟弟,如今也已經討了媳婦,只還沒生下孩子來。
紀氏待這個弟弟面上笑的親切,可她到底是在老太太身邊長大的,跟繼母并不多親近,這些弟弟打小還不如伯父家里的哥哥見的多,血脈雖更近,說起來話來再客套不過,倒是她弟媳婦,很有些往上湊的意思。
紀氏待她卻只如常,便跟尋常官眷多幾分親近,不為旁的,只因著這個弟媳婦是繼母娘家的侄女,到弟弟紀懷瑾說親事的時候,胡氏作主,給自己的兒子配了娘家閨女。
小胡氏心里知道這個長姐因著她的出身待她淡,可她卻把情面做足了十分,顯得兩家一向交情深厚,那些個不知道的,只當她真是紀氏的親弟媳婦了。
這也明白的很,翻過年明蓁就十四歲了,備了兩年嫁,只等著及茾就行大禮,成王再不受圣人的寵愛,到底是個親王,已經十七歲了,在朝里領了差事,這兩年同顏家越走越親近,連著顏連章的差事,也是他幫著疏通的,沾親帶舊,又怎么會不上門巴結。
里頭數紀氏的大嫂黃氏走得最近,黃氏進門的時候,紀氏還不曾出嫁,閨閣里頭便有情誼,因著親近長房的嫡出哥哥,連同這個嫂嫂看著也先多了幾分可親。
黃氏初來乍道,這個妹妹是養在老太太房里的,比別個都多幾分體面,她既是個好相處的,自然上趕著交際。
女兒家初嫁人,紀家又是要臉的,沒得通房沒得妾,這個嫂嫂很拿得出手,品性溫柔相貌親切行事得體,說話舉動一眼看著就是大家子里出來的。
她同紀氏兩個最要好,紀家上一輩兒女兒少,她們倆便成了閨中蜜友,倒似小兒女般相待,相約著睡在一床,只為著等早上一道看初開的玉蘭花。
春寒里頭裹了薄襖,拿細竹竿兒把花打下來,拖面糊糊下鍋炸著吃,沾著玫瑰蜜,呈上去送給紀老太太,老太太那時候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孫媳婦。
后來紀氏出嫁,黃氏無孕,一年年的磨搓,明珠成了魚眼睛,再不復閨中女兒那些閑情,往日情誼雖在,可這個堂嫂作為,惹得紀老太太不快,連帶著紀氏也跟她疏遠了。
紀氏曉得她艱難,沒兒子的心酸越是正室越是嘗得透,她嘗過這苦頭,黃氏比她更盛,她不僅沒兒子,連女兒也無,五六年頂著無出的帽子,好容易得了個嫡子怎么不看重。
這番心意紀氏能夠體悟,可紀舜英到底是紀家的哥兒,每每看著曾祖母嘆息,她便更警醒,再不能行到那一步去。
紀懷信原來同妻子也甚是恩愛,他房里頭的通房妾室只一個庶子一個庶女,那兩個都是他的孩子,身上淌著他的血,當嫡母的照管不到,怎不由得他不心驚。
黃氏倒好似在丈夫面前披了一層皮,她原來那些個仁慈愛護,便全發自真心的,往回看也都成了假意。這塊畫皮剝落下來,黃氏自個不覺著,紀懷信卻只當瞧見了妻子的真面目。
紀老太太拿這個長孫媳婦當例子擺給紀氏看,她既受教,再不能按著這條路子走,便是生了兒子,也得拿住丈夫的心。
今兒人到的齊全,紀家過年見著那些個孩子庶出的全沒來,黃氏帶紀舜華,夏氏帶了紀舜榮,只小胡氏一人還沒生養,見著灝哥兒這樣白胖的孩子哪能不愛,抱在手里撒不開,摟得他一會兒,香了好幾口。
小胡氏是盛妝來的,頭上耳上頸上的插戴一樣不少,灝哥兒被她抱在手里并不舒服,扭動著身子晃著兩只胳膊,他雖不會說話,卻擺明了并不喜歡小胡氏抱他。
紀氏眼睜睜看著不好伸手,明潼過去把弟弟抱了過來,她已經過了十歲生日,人抽了條,越長越像紀氏了,穩穩一伸手,面上帶著淺笑:“他可墩實呢,舅姆別累著了,我來抱吧。”
話還沒說完,灝哥兒一巴掌抓掉了小胡氏頭上的赤金分心,那金分心上頭還帶了幾根頭發,他吃的好長的壯,手上力氣也不小,這么一抓,小胡氏“絲”的吸了一口氣兒,才剛皺了眉頭,黃氏已經挑她的刺兒:“你沒帶過娃兒,這樣擱了他可不舒服,那些個養娘嬤嬤俱都不準戴首飾的。”
小胡氏忍了這一句,臉上笑一笑,拿手攏住了頭發,她梳的牡丹頭,一個圓髻亂了,余下那些俱都要重梳,里頭還填著假發,看看紀氏:“倒要擾姐姐借我套梳子使使。”
灝哥兒一把扔了那個金分心,嘴里咿咿兩聲,很不高興,叫姐姐抱在懷里,委屈的窩到她肩上,小手指頭抓一抓頭,明潼低頭一看,小娃兒白嫩嫩的手指頭,叫那赤金分心上頭嵌住紅寶石的槽子磕著了。
她心疼極了,趕緊抱了他吹氣,紀氏面上不好露出來,笑盈盈的指了瓊玉領她去暖閣里頭梳頭發,還讓瓊玉把專給她梳頭的高升媳婦叫了來給小胡氏拆頭發。
明沅翻過年按著虛歲便是六歲了,她跟在明湘后面出來,一探頭瞧見紀舜華在,趕緊立在明湘身邊寸步不離,回回見著明沅,他非得欺負她一回,不見著她生氣,是絕不罷手的。
連黃氏都不說他,紀氏只好少帶了明沅去紀家,可他上門來卻攔不住,上回是扯壞了明沅頸里四季如意金鎖上的絲絳,這一回又不知道要作什么鬼了。
紀舜華原是看著灝哥兒的,眼睛一瞬瞧見了明沅,立時就沖她壞笑,笑的明沅皺起眉頭來,什么叫熊孩子,她可算是見識到了,這個活霸王,非得把她欺負哭了才稱心,可明沅自來就不愛哭。
她越是不哭,紀舜華就越是變本加厲,自過年他掐了明沅的臉,她一聲也不曾哭,倒似狗熊見著了鮮蜜,冷不丁的就要出來唬她一下,非得她害怕難受了,這才肯干休。
明湘知道明沅上回吃了虧,可對著這么個紀家的寶貝蛋,她也沒法子護著妹妹,張頭一看附到明沅耳邊:“你趕緊往大姐姐那兒去,他就不敢鬧了。”
明湘也吃過虧,放炮的時候就炸在她腳下,可誰也不能說紀舜華是故意的,他見明湘跌了跤,還趕緊上手去扶,當著大人的面給她賠禮。
明湘裙上系的玉絳環壓步叫磕掉一聲,紀舜華立時就要解下他腰上的玉佩賠她,唬的明湘也顧不得腳疼,趕緊避到房里頭去,吃那一嚇,她的腳踝腫了一個月,天天貼著膏藥。
明洛也是一樣,只她會哭,受了欺負就去找紀氏告狀,當著黃氏的面抹淚,黃氏心里不樂,紀氏也公道不起來,若說他故意,又抓不著實證。
手松了勁大了全是借口,他最肯認錯,他先賠了不是,黃氏就幫護著,紀氏怎么好越過嫂子去管教她的兒子。
等紀舜華再來,紀氏便不叫這三個女孩兒出來了,既是過周歲,幾個女孩兒都要出來,紀舜華幾個月不曾見著明沅,又不知道憋了多少損招等著使出來。
明蓁如今完全是少女模樣,身上穿的大紅宮裝便是宮里頭送了來的,說是宮里,一多半兒還是成王,一身真紅色羅衣大袖外裳,下邊是真紅色羅裙,里頭是玉色紗衣,裳上裙上俱繡的金繡鸞鳳,身上掛珠帶玉,極是華貴,這身快抵得王妃常服了。
明沅知道這一套便是出客服,明蓁尋常也穿得華貴,只平日里不好施脂粉,今兒拿胭脂點了唇,身上衣裳一壓側目微笑,便在女眷中也是頭一個出挑的。
她身邊總跟著四個宮里頭的嬤嬤,這兩年的規矩教導下來,便是宮里的娘娘也指謫不出不是,明沅拉了明湘的手,兩個小姑娘攆在她身邊不再離開,連后來的明洛見著紀舜華在都縮頭,快步過來躬身也問了安,悄悄扯明沅的袖子:“你們倒精怪。”
明蓁哪里不知,只不說破,護得幾個妹妹周全,因著一屋子男眷,親戚里見過禮便帶了這一串三姐妹往暖閣里去,讓她們坐定了喝茶吃點心。
明洛才坐定就吁出一口氣來:“得虧沒叫那活霸王逮著。”說著鼓了嘴兒,明湘也抿了嘴巴笑,只明沅大剌剌說出來:“大姐姐是護身符,有她在,再不敢來鬧的。”
幾個庶妹里邊,明蓁最喜歡的還是明沅,明湘明洛兩個倒有些把她當明潼看待,總歸是有些怕的,只這個妹妹說實話,聽了便伸手輕捏她的鼻頭:“你們這一向功課重了,我那兒倒少去,往
后也不必拘在屋子里頭不動,常來走動便是,再隔幾日院里的素心開了,到我這兒來賞花。”
素心臘梅顏色純正香味不去,明沅最愛撿了這個裝在香包里頭,掛在帳上一屋子都香,她立時點了頭:“四姐姐作畫,五姐姐奏琴,我來撿梅花苞兒,拿水淖了,茶油泡了吃。”
明洛掩了口就笑,她生的似張姨娘,年紀越長,五官越是發開來,鼻高眼大,笑起來最是明艷:“這東西怎么能用,還拿茶油浸,也不怕齁著。”
“本草里頭都說能用,這個治咳嗽呢,我前兒才瞧見的,正巧開了花,摘些來備著,專給四姐姐留著。”明沅打趣明洛一句,說的明洛挨過來就要掐她。
明蓁翹著嘴角微微笑看著妹妹們,明潼也跟著躲了進來,外頭一陣陣的喧鬧,里邊又是一串笑聲,她指了兩個妹妹虛點一點:“瞧你們成什么樣子了,恁般鬧,吵著大姐姐。”
她笑聲笑語的,明湘起身給她挪了個坐出來,伸手抻抻衣裳:“灝哥兒還鬧不鬧?我才瞧著就怕他發脾氣。”
明潼剛給弟弟換了衣裳來,小人兒發了牛脾氣,連養娘都沾不得手,紀氏又脫不開身,只好由著明潼抱他下去換過衣裳,頭上戴著小帽,預備著抓周。
明潼知道這幾個妹妹怕紀舜華,他一來,就作鳥散狀,還躲到過她的小樓里來,見她們幾個這模樣揚一揚眉毛:“哪一個都這么好性兒,怪不得非得折騰你們,但凡頭一回就叫他吃個虧,他怎么再敢伸手!”
明湘明洛是不敢,明沅是沒想認真跟個小孩子計較,她還真讓紀舜華吃過虧的,可他記吃不記打,越是反抗越是稀罕,明沅耗不過他,只好躲著他了。
“到底是親戚,怎么好較真兒,等再大些,兩邊也就隔開來了。”明蓁說的溫和,可話里的意思卻是紀舜華已經上了七歲,不能再直通通的往內宅里頭邁,往后就得堂前待客了。
因著是紀家的親戚,這才沒把話說明白,明潼心里皺眉,她想的是澄哥兒也七歲了,得單獨給他立院了,面上還笑:“可不是,再長些,堂兄弟也是外男了。”
幾個女兒家說得這幾話,便叫請到樓上,開了小窗格,自上往下望,灝哥兒已經叫抱到人圈中,面前的大案上擺了一圈東西,眾人俱都低了頭看他抓的什么,明湘明洛都擠在窗邊,只有明潼立在妹妹們后面。
紀舜華一直扭頭在尋她們,一抬腦袋看見窗格子里頭明沅露出來的半張臉,知道自家上不去,皺了眉頭仰頭看著,明沅難得起了調皮心思,拿袖子掩住半邊,沖他做了個鬼臉。
灝哥兒叫抱到大案上,坐了半晌不動彈,不看案上的東西,卻把人都看了一回,養娘逗他,他扭過頭去,叫了兩聲姐姐沒人應,垂頭生起悶聲來。
丫頭們只好拿話兒哄他:“哥兒快抓,抓完了就去找姐姐。”
灝哥兒長眉毛一動,嘴巴噘起來,伸手就抓了官印,教了他十來日,早就記得牢了,再往下是書簡,接著是筆墨,明潼嘴巴一翹,底下已是歡歡喜喜滿堂吉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