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涼,便是吃柿子栗子的時候了,今歲莊上打得許多野栗,外頭的刺兒皮還沒綻開來,就一筐筐的往顏家送進來。
九紅拿了一個進到園子里來,除開她竟是無人識得這東西是甚,她拿帕子包了出得謎題,托住了問她們這是個什么玩意兒。
轉了一圈兒下來,沒一個猜得準的,正碰上明洛往明沅這里來,她也不曾見過,拿手去碰一碰直嚷扎得慌,聽說是吃的,怎么也不肯信,還笑歪在矮桌上:“這東西要怎么吃,舌頭都叫扎爛啦。”
明沅掩得口笑:“這不就是栗子,等曬得到了時候,皮兒爆開來,就是咱們見著的那些了。”她說得這話九紅直搖頭:“姑娘們見著的都是里頭的軟肉,哪知道外頭是這樣的硬殼,便是爆出來了,廚房里還得又剝又去皮,撿那品相好的拿蜜浸了,把芯子都浸透了才好上桌的。”
明洛這才眨眨眼兒信兒:“這個就是栗子呀,我說呢,叫它毛栗子怎么沒生毛的。”伸手輕輕拿住了,再怎么也想不到這毛團子里頭包著這個。
長在深宅里頭,吃西瓜也不認識瓜蒂,吃蘿卜也沒見著過蘿卜纓,便是偶爾吃一回拌蘿卜纓佐粥,那也是又秋油又是蝦醬拌好了的,怎么能認得出,明洛還道:“你是怎么知道這東西的?”
沒等明沅答她,便一時失手滾到地上,一團雪倏地從窩里跳出來,拿爪子去拍那團毛東西,叫刺兒一扎,抱著爪子看著那東西,毛都炸了起來。
“這可真是,怎的就叫她一團雪了,該叫她毛栗子。”眼見著一團雪想撲又不敢撲,笑個不住,她還在笑,明沅已經吩咐了九紅:“你盯著廚房,叫多存下些,曬好了隨著節禮一道備下。”
明洛“撲哧”一笑,哎哎兩聲:“這又是給紀表哥預備的?可真是,咱們家兩個表哥都是有福氣的人。”
一個明芃滿心滿眼都是梅季明,這一個明洛雖則感嘆,到底沒嘗過那滋味,也不知道明芃是為何情鐘至此,可另一個明沅,她便很有些羨慕了,兩個也算青梅竹馬,能這樣牽念就很好了。
“我是想不出送什么去好了,要我學二姐姐似的制香畫畫,還不如曬點魚干做些蜜栗送去更便宜些。”明沅笑一笑,想著明芃專養了紫茉莉制心字香,做出香來是專在她畫梅氏仙域志的時候點,心里除了嘆她癡氣,也不知說甚好了。
明沅生日的時候收到紀舜英做的一只竹骨風箏,不過巴掌大,也不是精勾細畫的什么蝴蝶牡丹,只單單涂黑了兩只翅膀,畫個燕子的模樣。
這只風箏下面還掛了一只銀制的小鈴鐺,往綠云舫的頂上一站,趁著風大把風箏放出去,叮叮作響,這只巴掌大的燕子竟能飛得極高,一氣往天上飛去,便不扯它,它自個兒也能響。
明沅很喜歡這只風箏,何況隨著風箏送來的還有紀舜英寫的一封信,上回他寫了十個字兒,這回卻只有五個字兒了,折去一半兒,一張素白天箋兒上頭孤伶伶的一行,“默存遙賀芳辰”。
那默存兩個字,便是他的字了,該是師長給他取的,怕是他專想著告訴她一聲的,這才寫了這東西來,明沅看過了,便把這張箋兒跟原來那張一擺到一處。
既非金又非玉,算是他送過最寒酸的禮物了,明沅也不計較,知道他在外頭過的艱難,有個半年不到,他就要下場了,也不計較這個的時候,想著給他帶些松花粉新栗子,既能造飯又能作粥,再腌些小魚,也好配飯吃。
“我記著莊上送來的野兔子,有做了霜麻兔腿的,記著列上單子,再有浸的菊花酒,也給送兩壇子過去,有甚個腌的小菜點一點,秋分節的糕也切些送過去。”酸甜辣都有了,想一回再沒什么疏漏的,這才揮了手叫采菽下去吩咐。
明洛聽著她一條條的吩咐便笑了:“按著我說,若是紀表哥外放了作官,有你在便不愁吃喝了,你連栗子都識得,再餓不著。”
她說了這話不過是感慨,對著明沅也不妝相,可話出了口才覺得不對,吐了吐舌頭:“只不過紀表哥得是金榜提名的,再怎么也是進翰林院,哪有去窮地方當官的。”
明沅自來不曾想過還能步出大宅,聽得明洛這么一說,竟怔忡起來,她還記得去喜姑姑家里時的情形,擠擠挨挨的街道,熱熱鬧鬧的坊市,大姑娘小娘子也上得街,能同人說話對談,比在宅中要有意思多了。
“若能外放自然是好的,我還怕往后進了門去,婆母不饒我呢。”黃氏跟紀氏還在來往,卻比紀老太太在時淡了許多,不獨是黃氏,紀氏家跟紀氏都少了來往,原先過節日度節氣,總得走動一回,送些節慶果子,用一頓飯。
老太太一走,便說按制守孝,各處都停了交際,連著節禮都減半了,這回的七夕節連帖子都沒送來。
明洛聽她這么說,伸手撫撫她的背:“老太太若在,你過去了,還能受她庇護,她這一走,你進門可不得吃苦頭呢。”說著又皺了眉頭:“若不是太太的娘家,還不定說的多難聽,縱不預備旁的,素酒備著又不麻煩,何必做的這樣難看了。”
既是分了家,便得一家家的送節禮去,黃氏已是連面子情都不顧了,倒是夏氏還湊足了份了,送了兩瓶素酒過來。
“你告訴紀表哥,我看他也不愿意在家呆著,原還回來過節的,自老太太走了,他便沒回來過。”明洛替明沅嘆息一回,又出了主意:“到時候求一求大姐夫去,等大姐夫回來,怎么也該就藩了。”
成王立了功,他是皇子,做得些尋常事還有歌功頌德的,更不必說是這樣的事,不大不小的也算是個軍功,到時候去了藩地,謀個五品官兒絕計不是難事。
“我只怕紀表哥志不在此,也沒能問問他考了舉想如何呢。”明沅大抵明白他的想法,他讀書不過為著在紀家顯出能耐來,他也確是有能耐的,等他考上了又想作什么呢?
明洛咬得唇兒:“怪道要作詩說什么楊柳色了。”她一面說一面紅了臉兒,詹家的那個,到得春日里要進京考舉的,紀氏特意透出意思來,叫她給做一雙鞋子。
那意思怕是要請了他來用飯,到時候不論遠近總能見一見,到如今也不知道這個詹家少爺是圓還是扁。
經得程家一事,明洛也不想著那詹家那一個會是如何俊俏的少年郎了,幾個姐夫里頭最俊的還數三姐夫,可又有甚用,她們再去探望,三姐夫連面兒也不露,連著去王府,成王知道妻子的娘家姐妹來了,還吩咐著給她們烤整只羊羔吃,那些個兵丁,抬得酒肉過來,再治上小菜,整個院子任她們作耍。
明洛見識過了,才知道分別,似鄭衍這樣,再是面如冠玉又如何,還能天天看著那張臉下飯不成,三姐姐面上不露,有鄭夫人那頭的丫頭過來,她還笑盈盈的,可明洛卻知道她再不是這個性子,只怕三姐夫同她實沒甚個情義可言了。
明沅見她臉紅就知道她想著什么,輕輕咳嗽一聲:“我聽說貢院里頭又濕又冷,春秋兩季白日里尚好些,若是到了夜里,凍得打抖,若是字跡也抖了,那可不糟糕。”
紀舜英也是明歲春闈,家里無人替他打點,紀氏定不會袖手看著,九十九步都走了,哪里會差這一步半步,吃食衣裳早就想好了,烘了墩實些的餅子帶進去,再把帶得些肉干,里頭有水有茶,多使些銀子要一口熱的總成。
再有衣裳,只許帶一件,寧可穿得厚了,也不能穿得薄了,這些事體她全交給了明沅,自家把這些一條條說了,由明沅記著去辦。
明洛果然發起愁來,她確還不曾見過詹家那一位,可卻已經訂了親事了,往后好與歹都同她相干,若是能中舉中進士,那她也是官家娘子了,姐妹里頭一個王妃一個侯夫人,明沅是板上釘釘的官夫人了,只她跟明湘兩個還不知道前程如何。
想著又羞起來,不住絞著衣裳帶子,把嘴巴貼到明沅耳朵邊:“你說,太太會不會叫我看上一眼?”舉著一根手指頭:“要么你替我去看一眼,若是不好你也別告訴我。”
明沅樂不可支,伸手捏了明洛的面頰:“這是怎么得,難不成明兒人就到了?”雖不是明天,確是在秋分過后就來了,信卻來了。
紀氏接著信很是松得一口氣兒,她這會兒就怕那頭打起來牽連了詹家,看著詹夫人信里的意思,
那頭確是有些不太平,這才把兒子早早送回來,若是情形不對,怕得舉家回來,只留詹大人一個在任上。
詹家這個到了地方自然是先回自家,收拾了東西把親朋舊友俱都問候一回分送些土產,這才送了拜帖到顏家來,紀氏回了帖子,隔得一日他便帶了土儀過門來了。
明洛知道了消息心口“噗噗”直跳,雖知道紀氏不會叫他進內院,卻也依舊開了柜子一件件的挑衣裳,張姨娘給親給女兒梳了頭,挑珠釵花翠就費了許多功夫,她在屋子里頭干坐也坐不住,便往小香放里走了一遭。
明湘萬事不管只隨著明芃學畫,明沅卻在給灃哥兒做衣裳鞋子,看見她來,臉上惶惶然的模樣,扔下針線伸個懶腰:“屋里頭氣悶的緊,咱們往綠云舫去罷。”
明洛面上赤紅,見明沅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把牙一咬:“去就去!”明沅一聲脆笑,披上半身披風同明洛手牽手往花園子里去了。
明洛只垂著頭不動,明沅一雙眼兒左右四顧,還拿手肘頂一頂明洛:“四姐姐這樣低著頭,便是他就立在跟前,你也瞧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