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話,叫做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時立愛的一問,楚天涯的一答,近旁的普通軍士們聽著感覺挺有趣,話題很吸引人,但卻沒幾個人真正感覺到了其中蘊含的深意和兇險。
這就好比是兩個絕世武林高手,在出招比劃之前擺出的架式,一邊收斂自己的罩門,一邊在尋找對方的死穴。
眼下,這是一場真正的紙上談兵,卻隱伏著重重的殺機。
因為,楚天涯和時立愛所說的每一句,都有可能在現實中得到驗證。
聽了楚天涯的回答,時立愛的表情很沉寂。他不動聲色的轉過了臉去看著重重雨霧中的遼遠山巒,淡然道:“你不做個統帥,真是太可惜了。”
“貴使太過抬舉末將了。”楚天涯答道,“這么說,貴使算是同意末將的說法了?”
時立愛微然一笑,“道理人人都懂,但人們做起事情來,往往又不講道理。否則,世上哪來的那么多老馬失蹄與因禍得福,又哪來的成王敗寇與一飛沖天?”
老狐貍!
聽完時立愛這番滴水不漏又含沙射影的回答,楚天涯心里第一時間就罵了他這一句。
時立愛分明知道,楚天涯也是在找他刺探軍機。他想知道,完顏宗翰倒底有沒有打算今年再次南侵。而時立愛的回答就是,按理說是不會;但道理這東西,往往不靠譜!同時,時立愛也傳達了這么個意思:小子,去年你只是偷奸耍滑的僥幸贏了一陣,別太得意!咱們大金國的實力還是遠勝于宋朝的,你這小子的也不可能一直都能戰勝完顏宗翰!
……
一場只有兩個人參與的戰爭,在太原城北門城頭上的煙雨之中,悄然進行。雖然他們旁邊站了二三十個軍士,但卻沒有一個人能將他們話里的深意聽個明白。他們只是覺得——這兩個大人物當真就這么閑,大雨天的站在這冷嗖嗖的城頭上吹北風,專說這些不著邊際的廢話?
這時候楚天涯卻覺得,時立愛真是個有意思的人。和他說話很過癮,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要絞盡腦汁,對方說的每一句話都要細心琢磨。同時,話不說透但是彼此互懂。這樣程度的腦力碰撞,就如同是兩個實力相近的武林高手在全力較量,真是有一種棋鼓相當、廝殺酣暢的快感!
“宋將軍,本使還想問你一個問題,同樣也是假設的。你有興趣聽一聽么?”時立愛仿佛也愛上了這樣的腦力較量。
“請講。”
時立愛微然一笑,“假如宋將軍是大宋的官家或是朝堂上主宰實權的宰執,會再次生起收復燕云十六州的念頭、會主動北伐么?”
這個問題,比上一個問題更加敏銳,旁邊的宋朝軍士們都有些變了臉色,神情緊張起來。
他們緊張是應該的,軍隊里的人最忌憚的就是越權或是犯上。私下討論這么重大的軍國之事,別說是將軍士兵了,就是宰執們也得躲起來商量。
但掛名上將軍的楚天涯歸根到底只是個讓朝廷恨得牙癢癢的山賊,他沒有半點顧忌;給他機會,他都想狠踢大宋官家的屁股。
于是他爽快的答道:“當然不會了。”
“哦?”時立愛都有點意外,還樂得笑了,“為什么?”
楚天涯笑得有點不屑,“因為打仗是要花費錢糧、是要死人的。官家每天都要批處大量的軍情奏報,會耽誤了他享受人生;宰執們要擔心帶兵的人在外面擁兵自重搶了他的風頭;帶兵的將軍擔心官家和宰執們朝令夕改處處掣肘,就連普通的士兵也會擔心這一仗打下來,還有沒有機會享受豐厚的軍俸。從上到下,咱們大宋現在沒人想打仗。所以,不會再北伐。”
聽了楚天涯這番話,宋朝的士兵們冷汗都下來了!——我的個蒼天啊,你可真敢說!這番話,夠你砍一百回腦袋的了!
但一回想……官家和宰執們都動了一千次念頭要殺楚天涯了,他現在還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又何妨再加一百次。
“哈哈!”時立愛放聲大笑,“宋將軍,這樣的話你也敢說,就不怕被砍頭么?”
“當然怕了。”楚天涯淡然答道,“但若是上頭追查起來,末將自有應答。非但不會被砍頭,還會受得嘉獎。”
“哦,這倒是稀奇了。”時立愛頓時興趣大起,“宋將軍準備如何應對呢?”
楚天涯笑道:“我會對上頭解釋說,其實是金國的使臣收到了消息,誤以為我們大宋有北伐之意,特意前來刺探軍情的。為了打消金國使臣的顧慮、繼續維持兩國友好的邦交現狀,末將才不得以說了這番犯忌的話。歸根到底,其實是為了效忠大宋、為大宋避免戰爭、贏得和平!”
時立愛的臉皮,頓時不經意的抽搐了一下——好一張如簧巧嘴!看來,他是早就看清了我此來的意圖!
“怎么,末將說錯話了嗎?”楚天涯笑道,“難道貴使沒有收到這樣的假消息?”
“難道你聽到了?”時立愛狡猾的反問。
“剛剛從貴使的話音里聽到的。當然,也有可能是末將誤解了。如果是,末將也不是什么代表朝廷的太原知府或宣撫司置制使,末將的話當不得數、不是朝廷的意思。它僅僅是末將與貴使的閑聊胡扯,不是么?”楚天涯答得更是滴水不露。
時立愛沒話說了。他生硬的表情僵硬了片刻,突然哂笑了一聲,“看來本使要慶幸一番了,因為宋將軍還沒有做到太原知府或是更大的官。否則,大金國就將擁有一個比楚天涯還要強大的敵人了。”
“哦?”一聽這話楚天涯就笑了,“楚天涯一介山賊,居然會被金國視為勁敵?”
時立愛側著臉、斜著眼,深看了楚天涯幾眼,似笑非笑的說道:“南朝的官家與大臣們不敢北伐,將軍與士兵們不敢與金國交鋒;但楚天涯敢北伐,他麾下的十萬之眾敢北伐。這就是他厲害的地方!”
“咦,貴使又是怎么知道楚天涯心中想法的,莫非貴使已經與他談過了?”楚天涯好奇的問道。
“是啊,談過了。”時立愛一邊微笑一邊點頭,意味深長的道,“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是本使已經感覺到了,他真的敢這么做。”
“他憑什么敢北伐呢?”楚天涯笑道,“就算他麾下有十萬烏合之眾,怎么說也抵不過金國的數十萬雄兵吧?區區人馬就敢北伐,不是以卵擊石么?”
“如果楚天涯做事那么講道理,去年的時候他就早已經連同太原城一起死去了。”時立愛的眼睛略微瞇了一瞇,看著楚天涯說道,“他是個瘋子,他想做的事情任何人也想不到;而且,只要想到了他就敢去做。如果哪一天楚天涯變成了南國唯一的屏障與擎天大柱,那本使也一點都不會驚訝。因為,他有這樣的潛質與能力!——奇跡,只會眷顧楚天涯這樣的人。最后這句話,是狼主說的。”
“有意思。”楚天涯笑道,“貴使,怎么你們金國人不恨楚天涯么?還給他這么高的贊譽。”
“你說對了。”時立愛的眼中閃過一道厲芒,雙眼微瞇的看著楚天涯,“馬背上長大的女真人,向來只敬重比他們更加英勇的戰士,不管他是同袍還是對手。所以,他們以狼為圖騰。因為一群狼當中,從來都是最強壯最英勇的那一只做狼王;狼群里的每一只狼都會對猛虎充滿敬畏,但卻敢于向猛虎發起挑戰,不死不休。彪勇的女真人,會以殺死令得他們敬畏的對手為榮!他們此生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他們最強大的對手的耳朵用馬尾巴串起來,懸掛在自己心愛馬匹的脖子下面!”
“那真是可惜了呀,楚天涯畢竟只長了兩只耳朵。”楚天涯笑道。
他身后的宋朝士兵們也跟著笑了起來。時立愛與女真侍衛們的表情卻是異常嚴肅,就如同是在參與一場莊嚴的祭祀,嚴肅到敬畏與虔誠。
他們,全都盯著楚天涯。
“宋將軍,如果哪天你見到了楚天涯,請向他轉達本使的問候。同時請你告訴他……”時立愛深吸了一口氣,十分鄭重的說道,“我,時立愛,總有一天會親手割下他的耳朵!”
“好,樂意效勞。”楚天涯輕松自如的笑道,“但是,萬一你失手了,又被他打敗、甚至是活捉了呢?”
“我會自刎。”
“懦夫。”楚天涯脫口就罵了出來。
時立愛臉色微變,“你說什么?”
“打輸了就要自殺,這么輸不起不是懦夫是什么?”楚天涯微然一笑,“我想,你這樣的人楚天涯肯定沒興趣割你的耳朵。因為,你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有可能隨時喪失。這樣的懦夫,不配當他的對手。”
四周響起了一片咬牙的骨骨聲響,女真侍衛們又在嗔目怒視了。時立愛則是在深呼吸,一下一下的重重點頭。
“說得好,好得好……”時立愛悠長的吐出一口氣,“那宋將軍以為,如果本使輸了,該要如何?”
“投其麾下,奉之為主。”楚天涯面帶微笑的輕松說道。
“什么?”對于楚天涯的回答,時立愛顯然非常的意外。
“貴使不這么認為?”
“我憑什么要這么做?”
“哈哈!”楚天涯大笑起來,說道,“當初貴使在遼國也曾受到重用,官至遼興軍節度使,主宰一方軍政大權,宣赫一時。后來卻投效了完顏宗翰,做了他手下一個任勞任怨的智囊。究其原因,無非是因為金國戰勝了遼國,他強大,他有前途,而完顏宗翰懂得禮賢下士識人用能,對你有知遇之恩。貴使,末將說對了么?”
“不算錯,也不全對。”時立愛說著,臉色有些難看。畢竟“忠臣不事二主”的理念,對于仕人來說是永遠的道德要求。就算是時立愛是遼人,但他也是在遼國儒學氛圍中成長起來的漢族仕子,心中還是對這樣的理念有所顧忌的。
“那如果楚天涯能夠再一次打敗金國、戰勝完顏宗翰,不就證明他比完顏宗翰更加強大、更有前途么?而且,一個上位者想要獲得真正的成功,首先就是要學會識人用能。”楚天涯面帶微笑的看著時立愛,“如上所述,楚天涯難道不是一個比完顏宗翰更值得讓貴使去效忠的明主么?”
“胡說八道!”
時立愛終于有些動怒了。
楚天涯的話,真正觸到了他的底線。
“貴使息怒。”楚天涯依舊是面帶微笑,抱了一下拳說道,“末將是個粗人,口無遮攔還望貴使不要放在心上。”
“呼……”時立愛長吁了一口氣,“如果這些話是楚天涯說的,那它就會成為一場生死賭注。萬幸,又不幸,它不是楚天涯說的。”
“貴使如果有興趣參與這一場賭博,那么末將下次見到了楚天涯,一定會轉達給他知道。”楚天涯笑道,“不過,如果貴使害怕讓他知道的話,末將也會守口如瓶。今天我們說的這些話,就當是我們吃飽了撐的,全在胡說八道了!”
時立愛的臉皮顫抖了一下。明知道楚天涯這是在使上了激將法,但他,避無可避。
他再一次的深呼吸,最后拖長了聲音說了一個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