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事情仿佛永遠也難以解釋清楚。我現(xiàn)在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想著自己以后的命運。似乎，這還不是我這個年齡應(yīng)該考慮的問題。我還是一個學(xué)生，大一才剛剛度過一半多一點，然而卻不得不考慮了自己難以面對的問題。這不是說我是一個老成的學(xué)生蛋子，只是因為這真是一個可笑的人生。半年之前還是天之驕子一樣，我走進了大學(xué)，現(xiàn)在卻像一個囚徒一樣在監(jiān)獄里思索自己艱難的人生。也許是太早了吧，但我似乎已經(jīng)是一個成年人了。可是悲傷的是：我發(fā)覺自己還不能承擔(dān)，我離可以承擔(dān)的那個自己差得太多太多。
我現(xiàn)在幾乎不能和母親對視。其實不僅僅是對自己的母親，我對任何一個親人也是如此的感覺，只是對于母親覺得更加不堪而已。可是我明白，母親依然愛著我。雖然是很失望，可她還是接受了事實。父親來過一次就沒有來過。大約父親更難以接受，或者更加憤怒。總之，我不得不想這些問題了。怎么辦呢，我想，自己現(xiàn)在只有躺在醫(yī)院里等著自己好起來，此外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我被懸空起來，或者像一片飛飄的紙片。一切事情，都要等到果實落地之后，才能夠讓我面對。
如此說來，我連思索也沒有必要了。于是只有沉默，甚至知道沉默是對親人最大的傷害，我還是得沉默。沉默就是默認(rèn)，對于我來說。我不知道如何能消除傷害，更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的行為。發(fā)覺什么解釋都可能引起更多的傷害和誤解，我也就什么也沒有必要說了。一切交給別人去處理，我只等著接受。
可以說什么呢？我是一個被寄托了太多希望的大學(xué)生，卻被人刺了一刀，在醫(yī)院里，又被檢查出有性病。無法言說自己，我就只有接受一切可能向我施加的東西。無法言說也沒有沒有任何理由，這就是我的面對的現(xiàn)實。
多數(shù)時候我寧愿自己閉著眼睛，什么也不要看到，什么也不要聽到。雖然我是沉默了，可是心卻是更加敏感了起來,準(zhǔn)備接受，卻也想永遠地逃避掉，我想過死亡。可是一旦想到死亡會帶來的，我就沒有勇氣那樣做了，甚至有些時候也沒有勇氣想一想。
時間終究就是不停在走，傷快好了，我可以出院了。那一天，母親和姐姐接我出院。父親沒有來。母親和姐姐都躲閃著我的眼睛，同樣我也在躲閃著她們的目光。我知道她們知道我明白自己錯了，生怕我誤以為她們是在責(zé)問我，或者引起我被責(zé)問的感覺。我的沉默讓她們害怕會失去我。我是無法面對卻必須和她們呆在一起。這種沉重的壓抑連空氣也變得很凝重起來，盡管春天的陽光還是很明亮的，風(fēng)也很涼。可我就是透不過來氣。
在醫(yī)院門口等車的時候，我看到了風(fēng)荷。那個年輕漂亮的女孩，或者女人，讓我受傷，讓我的墮落暴漏出的女人。她在遠遠地看著我。突然之間，我知道了她并不是那么無情無義，內(nèi)心竟然有一絲的感動。我偷偷地給了她一個微笑。我已經(jīng)被判了死罪一樣，不想給她的也是那種壓抑。我看到她渴望走過來問問我的傷怎么樣了。只說一句話，她也就放心了，像被救贖了一樣。可她不敢過來。
我就偷偷地又給了她一個微笑，我看到她也給了我一個微笑。那只是回應(yīng)，所以十分勉強。然后，她就離開了，我想她是怕我的媽媽和姐姐，就馬上離開了。
坐在車上，我不得不再細細回憶那個女孩，或者女人。我相信她還是個女孩，因為她長得那樣清純漂亮。可我們又有那種花錢的性關(guān)系，她肯定也是個女人了。我自私的頭腦里還是對女人和女孩區(qū)分地很明確。對于她，我也僅僅知道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風(fēng)荷。其他的，我也得想象了。我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甚至，這一切事情，都是荒唐的。只因為我做了荒唐的事，做了一個荒唐的人。
那天也像今天這樣明亮，我懷著失落的心情在閑逛。我被失戀的心情浸染著卻沒有戀愛過，也因此就格外地沉重，而不是那種刺心的痛。單戀的失戀讓愛情更加沉重，更加讓人難以平復(fù)那愛上的心情。就那樣，我去了傳說中的紅燈街。
也許是出于莫名的補償?shù)男睦恚矣X得自己十分地想要一個女人。也許愛情最終的目的就是性。但是相反的，我也想要一個女人，只是無聲無息地陪在我的身邊，也就滿足了，并沒有很強烈的性的要求。好像我心上壓著一道詛咒，只有女人才能夠輕輕地解開。解脫的方式有些不同，內(nèi)容有些相同。那種需求是那樣的強烈，我就去了理發(fā)街。可是進了理發(fā)街我就有了恐懼感，像一個在大白天行竊的賊。
我在街上轉(zhuǎn)了兩趟都沒有勇氣走進任何一個理發(fā)店里問問。我怎么說呢？我可以說我只要一個女人靜靜地呆在自
己的身邊嗎？我知道別人不會理解，另一方面我也沒有讓別人理解的膽量。可是我還是不能夠放棄那樣的想法。
我就在街的盡頭轉(zhuǎn)身，又走回去。那一趟我就看到了風(fēng)荷。她穿著白色的看著十分單薄的羽絨服樣式的外套，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曬太陽。我覺得自己全完可以向她走過去，讓她陪著自己，輕輕聽著時間流去，自己就可以忘掉一切，心滿意足。或者她很像蘇云，那種坐在椅子上閑適表情。那是一種可憐的滿足感覺，我不知道如何向別人說，就好像在陰冷的冬天想象太陽光照在身上就能夠暖洋洋的。
我就走了過去，看著她走過去。后來風(fēng)荷向我說她一度以為是一個精神病人走向了她。我不能回憶自己像一個精神病人一樣走向了我。我像一個凍僵的人走向陽光，我回憶當(dāng)時的感覺。她聽了高興地笑了，那樣的開心。可是她不會明白我那種感覺的，以及隨后的我感受的一切。所以我也就笑了，表明自己剛才是胡說而已。有時候不能被理解的東西還是不要表明為好。這對最親密的人也是一樣的。
那時我走了過去，她對我笑了。我想說什么，可是屋里有一個女人喊：“風(fēng)荷，有人了？你不是累嗎？”那時我知道她叫風(fēng)荷。我看著眼前的美麗的女人，感到溫暖，又覺得到錐心的疼痛，就像凍紅凍硬的手放進了熱水里。我隱約聽到風(fēng)荷說：“沒事。”然后我看到她對我笑。我有一種被鄙棄的感覺。我冷冷地笑了笑。
我隨她進了門。我也看到了屋里的女人。她比風(fēng)荷要大幾歲，也很漂亮。她像沒事一樣看著我跟著風(fēng)荷走進去。我想到了四個字：習(xí)以為常。
那次我們沒有什么的言語交流。記憶里我記得事后我只說了一句話：“多少錢？”她倒是覺得挺意外似的，然后自顧笑了，說了一百五十。我給了就匆匆走了。我只記下了自己的初次是女人的溫?zé)岷妥约旱谋孔荆€有自己深深的自責(zé)。我不應(yīng)該的，不應(yīng)該的，僅僅為了自己心中的失落和哀傷，也是不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的。可是我也深深記住了那個叫風(fēng)荷的美麗女人，痛恨與留戀，還有我自己的深深的痛苦。無法接受又可自我原諒的痛苦自責(zé)，最是折磨人。
可是，我還是想見到她。我的生活是光禿禿的荒原，她是這一片土地上唯一的顏色。那色彩是那樣眩目，以致于我分不清楚，只想無限地接近，接近，懷著恐懼和渴望。盡管我明白那是一顆毒草。我甚至還忘記了我的心上人。忘記了一切，就連在醫(yī)院里照顧我的親人，我也仿佛忘記了。只有那么一點色彩存在于我的視野里。但是那也是恥辱在羞辱著我。
在別人看來我一定是瘋掉了，所以，我對誰也沒有訴說。很難解釋的東西，我就懶得和誰傾訴什么了。
第一次之后，我就上了癮一般。風(fēng)荷，我再次見到她，我再次沉默了。沒有交流，只有我們身體的接觸。我想仔細地看她，可是不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我想看清楚她，但是內(nèi)心又羞于看她。她身上有種鏡子，能夠反光，會傷害到我。不見她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可以克服，打破那個鏡子。可見面的時候，我就沒有了那個能耐。我的全部仿佛都被束縛起來，只剩下了恥辱。這恥辱不是對別人，而是對自己的。她的眼神能夠羞辱我，讓我覺得我變成一個肉體的需求者，然后我就在需求之中被深深挫敗。
風(fēng)荷也在后來承認(rèn)，她就是把我看成一個墮落的大學(xué)生。我也承認(rèn)我的親人們也是那樣看待我的。
在醫(yī)院里，我對什么也沒有解釋，什么都沒有否認(rèn)，我就好像什么都承認(rèn)了。那時我有種解脫的感覺，為自己不用困難地解釋而發(fā)愁，痛苦，為自己少了許多難解的回答而慶幸。
可是，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意外，對于我的受傷。怎么說呢，就算我是個倒霉鬼吧。對于，這種意外的巧合，我認(rèn)為比說明物種起源和神靈一樣難以說明白。另一方面這也是很明了的事情，我混跡于那種地方，早晚也要出事的。我活該！
那晚，我和以前一樣去找風(fēng)荷。我們甚至很相熟了。不是說我們相互之間了解多少，而是對待彼此的方式，彼此都清楚地知道用什么方式對待相處。可是那晚出現(xiàn)了幾個流竄的流氓要粗魯?shù)貙ΥL(fēng)荷和她的姐妹。甚至風(fēng)荷也看出來風(fēng)頭不好，勸我離開，她倆已經(jīng)準(zhǔn)備吃虧了。
我沒有離開，我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戲。
沒有英雄的功底，我就被刺了一刀，在肚子上。流氓被血嚇住了，悻悻地跑了。兩個女人被嚇壞了。我記得風(fēng)荷不知所措，那個稍大一點的女人拉著風(fēng)荷跑了。可能是被鬧醒的人們打了110報警。
那一刻，我想到的不是自己會不會死，而是想到事
情會讓學(xué)校知道，我會被開除。我完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有什么后果。最難的是，我將如何面對家人。但是結(jié)果似乎很是簡單，我的沉默讓我回避了一切。沉默變成了一個殼子，保護著我。在殼子里面，我安靜地度過了一些日子。那安靜也被當(dāng)成我改過自新的面具。也許我應(yīng)該嘲弄這個結(jié)果，可是，也可以覺到是這個結(jié)果在嘲弄我。在最初清醒的時候，我就打算咬緊牙關(guān)，無論怎么我都將硬生生忍下來，把一切都吞到肚子里，管我會不會消化掉，先放在肚子里。
一切以后再細細考慮面對，我殘忍地想。
可一切都在沉悶的空氣里流失了，我對此很意外。我還見了我的輔導(dǎo)員一面。老師說養(yǎng)好了傷再回來上課。那一刻，我發(fā)覺世界不致于就是我想得那么壞，壞掉的只是我的心。
事情是不如我想得那般壞，可是時間在一分一秒慢慢走，也是十分難耐的。我須做一個沒有心肺的人才能輕松起來，無視身邊的一點一滴的親人的痛苦。那是一種沒有言語表達的痛苦，但是親人之間能清楚地感覺到。父親，母親，姐姐都沒有對我多說什么，也沒有指責(zé)和責(zé)備。我想一方面是因為我的傷，另一方面是我死亡似的沉默。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失語了，無法言說什么了，只有感覺異常地靈敏起來，就像一只被驚嚇的鳥。
在我對風(fēng)荷笑過之后，風(fēng)荷還是遠遠地看我，跟著，我以為她離開了卻沒有離開。直到我們上了公車。我沒有回頭再看她。我心想我們也許以后都不會再見了。心里突然有了喜悅一般的解脫感覺。一些東西，仿佛隨著這些時光，永遠地遠去了，用不著再尋找。
一路之上，我媽媽和姐姐偶爾談?wù)勔恍┈嵭迹脖M量不談及有關(guān)我的。我甚至覺得她們在害怕我會瘋掉。就連我那常常暴怒的父親，我也看出了有幾絲那樣的擔(dān)憂。我感到深深的痛苦。我們都太在意我，我想，自己卻做了這樣令他們難以承受的事情。也許一頓痛快淋漓的責(zé)罵會令我好受很多。那樣，我也許就能開口了，承認(rèn)自己錯了，深深地悔恨自己的過錯。暴打是承認(rèn)錯誤的一個借口。可是，他們的沉默令我無法不沉默起來。我感到更無法提及自己的錯誤。親人都不愿再觸及了，作為犯了過錯的我更不好提及。突然，我知道他們也許比我更難面對這件事情。悲哀的親情，我想。
可是事情會好起來的，我想，以后我會好好地做一個讓我們心安的人，也許不是一個很有用的人。是的，我不是一個有用的人。我現(xiàn)在沒有理想，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將來要做些什么以求自己會安穩(wěn)地度過一生。這是我上大學(xué)以來的最大的失落之一。我不是迷失了自己，而是失掉了生活。我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些什么，可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這似乎是很難解，有時我自己也很迷惑，以致于我無法思索這一切的意義。任何事情都是有意義的，比如吃飯就是為了生命，可是我無法思索更多。思索讓我更會逃避。
這時，我在沉默中又深深地思考那些事情。最初的失落從何而來？我想著，有一種怨恨的心情，卻不知道具體地要怨恨誰。因為往往怨恨一個人的時候，我細細思索的結(jié)果還是歸結(jié)到自己身上，是自己不好。最后只有怨恨自己是成立的，怨恨別人是沒有理由的。記得，我記得我第一次走進春水這個大學(xué)的校門，我看到了向往中的文學(xué)社。我看到兩張桌子并排著搭成一個小攤，一對輕浮的男女在談笑著，對著剛?cè)雽W(xué)的大學(xué)生們講解著社團的好處并鼓動我們參加文學(xué)社團。入社是十分簡單的，二十元的報名費和兩張照片。二十元錢是很有優(yōu)惠的，社員可以在大學(xué)期間免費觀看文學(xué)社組織的任何電影放映。在我的印象里，文學(xué)社最壞也應(yīng)該在一個簡陋的房間里高貴地等著別人來自動入社。入社條件也不應(yīng)是如此的簡單。這就造成我一進校門就發(fā)覺自己犯了我人生的第一個錯誤：不該選擇中文系。從那開始，我就深深厭惡起中文系。
開課不久，我更加加深了那種深深的厭惡。作為中文系的老師，在第一節(jié)課上就大談起英語的重要性。專業(yè)課落下了，是可以補救的，可是英語是不可補救的。那時候我坐在人群里，看著一雙雙傾佩的眼睛，仿佛站在天寒地凍的極夜的極地，四面八方都是一個方向。那時，我也就迷失了方向。我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或者什么是我想做也能夠做到的。生活的意義對于我，我感到就是一天天地喝著無色無味的白開水。在那些無色無味的日子里，我唯一可以希望的竟是愛情。十分浪漫的想法，愛情可以拯救一切，我美妙而又悲傷地想著。愛情就是美麗的生活意義。
然而事情似乎沒有任何因為寄托愛情而變好，反而是更加壞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