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空曠,尤其是第十殿幾近荒無人煙,鬼子鬼母剛才那話不但說得非常確定,而且聲音極大。別說我們都聽清楚了,甚至于還有陣陣回聲。
她說,“這地府一共有兩位冥王大人,您和閔良,都是冥王大人。”
擇善除掉滿臉驚愕之外,也被這話嚇了一跳,好久沒有反應過來。
于是鬼子鬼母繼續往下說,“您也是冥王大人,所以老嫗才會看著您長大,陪著您,教習您讀書寫字,給您說做人做事的道理。”
我見擇善的身子再顫抖了下,那鐵扇晃動了下,竟有幾分握不住。上下顫抖的時候,傷了鬼子鬼母的脖頸。
只是幾道很淺很細的傷痕,或許不會太痛,因為我看到鬼子鬼母還能面帶慈祥地看著他,并無半點責怪和恨意。
閔良緩緩地,將鐵扇收了起來,身上戾氣消散了些。鬼子鬼母剛才的話,讓擇善震撼,于他也是如此。
他聲音壓得極低,幾近喃喃自語。
但我聽清楚了。
他說,“蓮花初初落地的五百年,我和他一道在地府的深淵長大,學習,和鬼子鬼母同吃同住。她待我們視如己出。可我卻有些不大稱職。”
閔良說的,應該是他這些年做了冥王,不常來第十殿,極少見鬼子鬼母一事。可這事情也不怪他,掌管十殿的閻羅,許得忙得腳不沾地吧。
“擇善,你放了鬼子鬼母吧。我且把你囚在枉生之殿,待到天帝對這事情進行責罰的時候,我會幫你求情。”
閔良在這事上,做出了讓步。
他一貫心地善良,無論以前還是現在。就好像我和阿芙每每都會闖下些禍事,他也會為此大發雷霆,但每每說須得懲罰,可哪一次不是雷聲大雨點小?
我見擇善的臉上,微微有了些觸動,似乎的確有了些許的悔意……但也就是那么一時半刻。因為之后,他再一次用鐵扇抵住了鬼子鬼母的咽喉。
他說,“閔良,這次是我敗了,我認栽。天帝如何罰我,都是我活該,也不用你假惺惺的請求。可倘若這世上沒有了鬼子鬼母,你覺得,你冥王的位置,保得住?”
他打的,是這一副算盤?
“我是沒有辦法再做冥王了,可你別想著可以在那位置上坐得安生!”他眼眸陡然變得兇戾無比,便見鐵扇插入了鬼子鬼母的咽喉。
也沒有應聲倒下。
只是原本少女模樣的鬼子鬼母,一瞬變回老嫗的模樣,然后伸出無數條如同藤蔓一樣的樹藤將擇善包裹住,擇善想要掙扎,但越是掙扎,那藤蔓竟然纏得越緊,到了最后,已經見不到他的人了。只留下一把銀白色的鐵扇,落在地上。
跌落在地上時,聲音清脆。
如同銀鈴。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們都是一愣一愣的,好久好久都沒有反應過來。藤蔓緩緩散去,最后還揚起一眾厚厚的塵土。
待到塵土完全散去的時候,沒有見到擇善,也沒有見到鬼子鬼母。
停留在原處的是,一株被藤蔓包裹纏繞的白色蓮花,只可惜蓮花本應該長在淤泥里,藤蔓之下卻是泥土。
這樣栽種蓮花,怕是活不長。
我知那株蓮花便是擇善,也想問問是就此作罷,還是斬草除根。我知道并且了解閔良一貫的心性和脾氣,這兩種選擇,他無論選擇前者還是后者,都是順理成章。
前者,是為了過去的情誼;后者,是身為冥王應該有的理智。
可他,只是嘆息了聲,然后將身子微微轉了過去,雙手藏在身后,又對身旁的阿芙說。“走吧,時候不早了,你我回第一殿,我有事情同你說。”
然后,自己走在前面。
阿芙遲疑了下,緩步跟了上去。我和商榷也沒有再待在這里的理由了,就繞過藤蔓包裹的蓮花,快走幾步跟了上去。
臨近阿芙的時候,她壓低聲音同我們說。
“擇善的錯,天帝知道只怕會罰個天雷數擊,灰飛煙滅。不但下場慘烈,而且過程非常痛苦。”阿芙輕輕感慨。
“鬼子鬼母她也知道,所以才會用這樣的方式,來送擇善最后一程。他會在她的懷中慢慢消亡,根莖枯萎,零落成泥。”
雖然都是灰飛煙滅的下場,但這樣離開不會太痛苦,也會保有最后的尊嚴……
我想,那是鬼子鬼母作為母親,能夠為擇善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吧。
“鬼子鬼母變成藤蔓之后,還會變回來嗎?”我問了個奇怪的問題,一個我心里或許有答案,但還是需要得個證實,否則不會好過的問題。
阿芙點頭。
“等到蓮花枯萎了,她便會變回原來的模樣。鬼子鬼母本就是樹身,變成藤蔓的模樣不奇怪。倘若真有損耗,閔良剛才就不會走得那般輕松了。”
我哦了一聲,聽阿芙這一說,我懸在半空之中的擔心,總算是落了下來。
只又回頭看了看,那株被藤蔓包裹的蓮花。
回去的時候,因為阿芙說要去地府幫著閔良處理善后的事情,我和商榷經由第一殿的入口回人間。
穿過那道長長的奈何橋,我問他。“擇善沒有了,我們以后就能好好過日子了,是吧?”
他沖著我笑了笑,許是想到之前在天臺之上的承諾,帶著確切地點了點頭。“是,我們留在豐都,哪也不去了。”
這事情虧得我記得,心里自然暖洋洋的,但也提醒了商榷一句。“那倘若我想去外面走走呢。”
“那我就陪你一道。”他倒是說得分外輕松。
不過在過奈何橋的時候,還是會有一陣莫名的傷感涌現出來,閔良之前說等我死了就去找戶好人家讓我投胎,他是那么一說,但我卻不得不走心。
也就是說,我們到底還是得分開。
“怎么了?”我這剛才還是興致勃勃的,這一會兒就做了消沉的模樣,倒是讓商榷有些不習慣。
他靜靜地看著我,眼中顧盼流連,是我從未見過的認真。
因為那是一個我們終究不能逃避的事情,我便將自己心中所有的擔憂,都說了出來,然后惴惴不安地看著他。
他將身子半靠在橋的欄桿上,看著底下滾滾翻騰的冥界水說。“阿遲,你還記得,我的刑罰,也只有七十多年了。”
我愕然,這我當然記得,只他陡然地,提到這個做什么。
再瞧他那副模樣,慵懶隨性,和初識并無太大的區別。
“倘若真的倒那一日,你先走你就在地府等等我,我刑罰期滿我就等著你唄。”他走過來,就靠在我的身旁。
壓低了聲音繼續往下說,“反正,你別指望,一碗孟婆湯就把我忘了。”
我的身子就像是過了電一般,連唇瓣都忍不住,有輕微地顫抖了下。他又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
“孩子們可以養在地府,我看子契已經可以照顧子若了。又守著阿芙和閔良,我們在不在,關系不大。”
他說得,挺輕松的。
可我的眼睛,還是迷茫地看著他,似乎有些紅了。
他頓了頓,拉我手起來。
“你怕死,還是怕死后得喝孟婆湯……”
我沒有回答他,他是知道答案的。
便見他笑臉盈盈的,唇瓣上揚起呈一個極好的弧度,然后沖著我笑了笑。“阿遲,你忘了嗎?”
——
從枉生之殿入輪回投胎,皆須飲一碗孟婆湯。忘卻紅塵舊事,忘掉過往云煙。但有些人始終執念太深,孟婆湯無法消除清了記憶,孟婆便只能在他們的身上點了胎記,臉頰落了酒窩,心上留了痣……
為的就是,等了來世,還能在人群中發現、認出彼此。
所以,你做我心頭的朱砂痣,我做你唇角的淺酒窩。
勿忘勿惘。tqR1
【正文完結。因為文文是第一人稱,部分支線人物只能留在番外交代,后面會是幾個高能的小故事串,喜歡的親們繼續留下,不想看的我們約新文見!阿殤這邊跪謝大家一路的陪伴,撒拉黑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