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明岐勸他,換工作不要太挑剔。有合適的就好。張元朗懶懶道,現在也沒找到合適的。明岐道,上次你朋友介紹的一家投資公司,不是挺好?他哼笑道,我的工作和你的不同,你的專業知識用在哪裡都可以,換一個研究所照樣是做研究。我的不同,做這一行競爭激烈,沒一個好環境,好起點,很難有發展。
明岐知道他說得不假:“可是現在經濟形勢不好,考慮這些也是無益?!?
張元朗不想跟她多提當初和盧思語在一起時辭職、其後又隨便找了家公司的事,而是皺眉道:“你別催我,很煩?!?
“你現在只嫌我煩?!泵麽?,“上次你媽媽還問我,怎麼就讓你辭了職,好像是我鼓勵你辭職。我只是覺得你朋友推薦的那家公司待遇都不差,你過去也不委屈。你怎麼就這麼難滿足呢?……”
沒待明岐說完,他突然“霍”地起來,隨手抄起茶幾上的杯子朝遠處一擲,那杯子不知怎麼撞上壁角一盞立燈,那細瓷底座的燈盞是前番明岐特意買回,因爲當初覺得玻璃燈罩上一束菖蒲花很美。此刻杯子、燈座、燈罩齊齊碎裂,窸窸窣窣撒了滿地。明岐驚住,此前哪裡料到他也會摔東西。強忍著目眶中的眼淚切齒道:“你怎麼這樣?”
他大抵只是想發泄,並非有意砸碎東西,如今做出來,愣了一愣,見明岐面上由紅轉白,想她已是氣極,卻又放不下面子解釋、勸慰,僵持了片刻,居然撂下一句:“你要是覺得我這樣不好,大可不必跟我在一起?!?
這句話在他們之間是第一次,明岐一怔,窗外隱有秋蟲唧唧,那高爾夫球場的一片綠地已然轉枯,秋夜靜謐。她雙脣動了動,一言不發,取了掃帚將一地碎瓷碎玻璃收拾乾淨,嘩啦一聲,倒進垃圾桶。她覺得臉上冰涼,擡手一拭,滿是淚水。他一時愣怔,想要開口道歉,卻說不出來。她回房看書。他先上牀睡下。他想也許她會慪氣睡到書房,那個時候他可以將她抱回,也是一種和解。但她卻靜靜躺在他身邊,一如往常。室內掛著的婚紗照那樣清晰,她覺得透不過氣來。
過一會兒,只聽他終於說了一句:“冷不冷?”被子暄軟溫暖,自然不冷。她輕輕搖頭,髮絲摩挲著枕頭。他伸手將她攬在懷裡,這便是他的道歉。她很懂得,縱然有翻江倒海的委屈,還是狠命忍了下去。還好牀燈已關掉,他只聽見她平靜的聲音,看不見她緩緩流淌的淚水。
她知道他們的婚期將延後,沒有定期。世上本沒有承諾一說,人事素來經不得變遷。這樣的場面有第一次便會有第二次,終歸無法避免。她無意說“今天總算認清了你”。她也不期望得到他的道歉。她心緒紛亂,這一晚她所能想的,就是明晨起來眼睛不要太腫,叫所裡的老師同事看見了取笑。
可她的眼淚還沒有完。就這樣無聲無息淌著眼淚,不知幾時睡了過去。次日醒來,他已經起牀。聽見他在廚房忙碌。那盛了碎片的垃圾袋已經送走,前一夜悄悄過去。她決不會再追究。這在她以前的脾氣則是完全不可想象。她不願承認這是忍氣吞聲。她把這定義作“保全”。只是鏡中人眼睛明顯是腫的,秋季空氣乾燥,目眶四周微微刺痛,十分難耐。
他也全不提昨夜的事,含笑端了粥碗過來。室中映了半壁晨光,晴明的好天氣,窗前有喜鵲飛過,極目處有綿延的黛色山脈。他們坐下來吃粥。她說,今天要去觀測站,回來得晚。他嗯了一聲。她吃完出門,門闔上前聽見他在後面囑咐道:“今天降溫,彆著涼。”
她知道自己不會離開他。不僅僅是簡單的眷戀。相識四年,共處兩年,彼此許多交付,她不捨得輕易放棄。她想他應該也是。
他暫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她便負責每月的房貸,以及日常開銷。就是每月交給張家父母的定額也是從她工資卡里取出。這一點她並不在意。只是後來浣君得知,連連搖頭:“你怎麼會這樣做?”
明岐問:“那我該怎麼做?”
浣君嘆道:“房貸和日常用度你負擔也就罷了,給他父母的錢居然也是你來,這就不像話了?!?
明岐道:“他存款有一大部分做了投資,用起來很不方便。先用我的也沒什麼?!?
浣君望著明岐:“兩邊父母知道麼?”
“也沒有必要說罷?!?
浣君輕輕嘆了一口氣,不再多說。經濟問題素來最爲棘手,明岐能這樣看穿,也就無甚可說。只是浣君很難相信現在的明岐願意爲一個男人隱忍至此。有一天自己也會如此麼?程秋至過後,浣君對感情的鑑賞力使她很難再找到一個新人。父母催了多次,極盡可能安排相親。浣君知道當初無所顧忌的小姑娘早已長大,一時沉默,只是微微笑著望向明岐,聊作安慰。
研究所選派年輕研究員赴美參加學術研討會,明岐也在其中。只是研討會在普林斯頓大學召開,明岐覺得彆扭,找個理由讓另外一位同事去了,算是做了一樁不小的人情。誰又知道她對普林斯頓複雜的抗拒之情。她覺得自己很可笑。
家裡有消息來,說祖母情況不好,也許無法度過冬天。明岐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卻還是極其驚痛。於是第三次向張元朗提出結婚:“我奶奶想看我出嫁——你還從來沒有去過江臨,沒有去過顧橋,我想帶你回去?!?
張元朗皺眉道:“你想得實在天真?!?
明岐被“天真”二字觸動,原來這婚姻在他看來已經是“天真”麼?不待細究,她又道:“結婚大概太匆忙,只是你跟我回去一趟好麼?”
他無奈道:“這一週恐怕不行。下週可以麼,這周已經約了兩個公司的面試。”
明岐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也不好強求,只能祈禱祖母諸事無虞。又想祖父一生懸壺濟世,總能令祖母帶病延年。想到這裡略略寬心。他又道:“生老病死無非人之常情。我們已經這麼大年紀,長輩總是要離開的。我很羨慕你。我的爺爺奶奶很早就過世了。”這件事並不值得比較,但明岐沒有辯駁。
然而祖母病勢突然轉沉的消息再度傳來。父母讓明岐儘快回家。明岐立時向所裡請假,張元朗終於陪她回去。
待明岐與張元朗抵達顧橋,卻遠遠望見舊家門庭燈火通明,人進人出,一道觸目的白幡赫然張在院前。明岐渾身一震。表妹雯珊已迎出來,喊了聲“姐姐”,又輕輕喊一聲“姐夫”,雙淚滾滾而下。明岐看見雯珊腰上新纏的白色布幅,冬夜清寒,冷風肅肅。
大人們倒都很平靜,畢竟老人年事已高,算是喜喪。重孫輩的孩子都不纏白紗,只在襟前別一朵紅色絹花。母親說祖母剛剛過去,臨去前問三三什麼時候回來。後來一定要讓人把箱底兩塊軟綢被面翻出來。姑姑說一定會留給三三。祖母便闔了目。
明岐訥訥。她知道祖母再也看不到她穿紅衫紅裙,披蓋紅衫。
明岐見到了大姐明岫,二姐明嶼,大哥明嵐,二哥明峰。明岫收養的女孩兒已經能走路,會跌跌撞撞到明岐身前,仰臉道:“姨姨,抱。”
明嶼的兒子已經讀小學。明嶼吩咐:“喊小姨?!毙∧泻⒑苈犜挘骸靶∫獭!泵鲙Z又指著張元朗道:“喊小姨夫?!毙∧泻⒁姥院傲?,張元朗處之泰然,倒是明岐有些羞澀。
院內擾攘,所有人都在忙碌。母親把他們領到藥房,那裡有一張小牀,室中藥氣瀰漫,軒敞清淨。
“你們急忙趕回來,肯定很累,休息會兒吧。”
明岐靜靜坐在牀頭,靠著張元朗的肩。
“這就是顧橋的家。”她輕聲說,“本來還可以見到奶奶。”後來她枕在他懷裡睡過去。外間有和尚超度誦經,亦有道士叮叮咚咚做著道場,鐘磬鐃鈸相擊有聲。他擡頭望見帷帳上纏枝紋樣的刺繡,又看見牀闌上雕刻的郭子儀上壽圖。人面皆塗了金粉,衣褶紋路細膩,牀闌刷的棗紅漆已然斑駁。
這一切在他看來是陌生的,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樣的場合來到顧橋。再看懷裡的姑娘已經睡熟,一切如在夢中,幢幢暗影,種種不真切。
外間有人探頭探腦,說是看看明岐帶回來的人。張元朗並不認識他們,因此很侷促,只有微笑。雯珊也過來了一次,在牀頭放了一壺熱茶,兩隻茶杯,又像貓一般輕手輕腳離開。
顧橋鎮的冬夜潮溼、寒冷,天上暈著薄薄的月影,彷彿剪出的紙樣,深青色霧濛濛的夜空。明岐緩緩醒來,跟張元朗講了幾樁舊事,譬如過去祖母在後院種了一排杉樹,岫、嶼兩位姐姐出嫁時,均用那杉木做了傢俱。又譬如過去每次回顧橋,祖母總要在箱櫃角落摸出幾張錢塞給明岐,讓她買文具用。他只是聽著,不知如何迴應。她也忽然沉默下來,覺得跟他說這些似乎沒有意義。他們幼年生活的環境完全不同。他未必理解她幽曲宛轉的心思。有一次明岐在他面前提及大姐明岫,說岫姐姐經歷坎坷。他冷靜道,命運跟性格分不開關係。你大姐如果對父親不那麼順從,大概就不會失去自己的孩子,不致有那麼多跌宕。明岐道,那時大姐被大伯關在屋子裡,還能怎麼樣?他覺得十分難以理解,二十世紀的中國,竟然還有父親將女兒囚禁室中?!澳愦蠼憔筒荒軋缶??”他們可以共度以後的光陰,卻很難走入彼此曾經的世界。
室內除去藥香,另有一種清冷的香氣。後來張元朗才知道是院裡的臘梅,很大一株,綴了滿枝流蜜一般的花苞。
“我小學的時候種的,如今長得這樣大。”明岐隔窗望著臘梅,告訴他。
她盛來熱水濯足。他在一旁看著,光線昏暗的藥房,他長髮披垂的未婚妻,雙足浸在高腳木盆的熱水中,水很燙,雙足相疊,以此適應水溫。她剛剛在祖母靈前流過眼淚,雙眼微微腫著。她有兄弟姊妹,還是幾個孩子的長輩。鐘磬之聲不絕於耳。他覺得她和周圍的環境一樣,充滿陌生。
他們很快回到北京。
他的工作依舊沒有著落。
有一天兩人在超市買東西。他往購物籃內放了一盒包裝好的番茄。她建議買按斤論的番茄,價格要低些。他說:“幾個番茄也這麼計較?”她微微皺眉:“能節約時還是節約的好。”他一言不發。明岐絮絮:“淨菜和散裝蔬菜沒什麼大的區別。按說蔬菜還是在菜市場買的好,超市的畢竟要貴?!庇值溃骸澳阍觞N不說話?”他說:“以前沒覺得你這麼囉嗦。”明岐面上一白,冷笑道:“我不過是想跟你好好過日子。”
“你要是覺得不樂意,我也不留你?!?
這是明岐最恨的話,她恨他的無賴無理,怒道:“你老是說這樣的話有什麼意思?”
他情緒煩躁,沉下臉:“幾個番茄也值得你鬧一場?!?
明岐的確生氣:“我是爲這幾個番茄?你真是越來越不講理?!?
“你找個講理的人去?!?
吵架方面明岐從來都是吃虧,這時也只有氣極:“你真是不可理喻?!被蛘呤牵骸拔覜]什麼可跟你說的。”她翻來覆去罵的都是幾句書面語,很無殺傷力,罵了一陣自己倒先泄了氣。
有幾次明岐真的覺得這樣的生活難以爲繼。她開始花更多的時間留在研究所。但研究所總要下班,捱得再晚都必須回家。人跡稀少的冬夜,城中萬家燈火,路上總能見到相依相偎的愛侶——驀然想到去歲此時,她在外國語大學上託福班,他常常來接她,牽著她的手。那時候生活裡只有研究、讀書,無憂無慮。她還記得託福班溫和的趙老師,十多努力的韓進。那樣的時光再也不會有,她知道不會有。她滿心傷悲。那時候她雖然期盼著婚姻,但也只是一個混沌的願景,並未逼至眼前。如今不知情的親朋依然笑著打聽她幾時結婚,幾時置酒。兩相對照,令她傷悲。還有滿室放大的婚紗照入目,纏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頭痛欲裂。
最厲害的一次爭吵,起因已記不真切,只記得她急怒之下將手上戒指用力褪下,朝他一擲,轉身而去。走出門的瞬間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她深知張元朗最不擅長轉圜道歉,鬧成這樣,即便最初錯在他,也休想要他回頭說一句軟話。她一個人在北京的冬夜裡走著,強忍著眼淚,用力說服自己:一段感情可以走這麼遠,不可以輕易放棄。他只是心情不佳,她必須體諒。她還有很許事要做,她必須控制自己的情緒。她走在路上,這些道路他們一起走過許多次。途中遇見的餐館、超市、商場,都是他們熟悉不過的場所。她逃不開,拋不下。左手中指早已習慣一枚戒指的束縛。
她坐在天橋下的馬路邊,車燈閃爍,挾裹著寒風呼嘯而過。她想起遙遠的從前,和吳嘉南吵了架,總是她姿態強硬,最終是吳嘉南迴頭安慰。如今人事皆非,回想這些也是無益。她以手支頤,面前有人在風裡蹬著三輪車,車上堆著散亂的傢什。下班的人疾疾行走,從補習班回來的中學生懷裡抱著書。無邊無垠的冬夜,自天邊堆壓而來。一絲星輝也無,只有城中樓宇的濛濛燈火,將夜空映亮了些微。無論是否有希望,是否有樂趣,世上的人都在努力生活。她看著他們,彷彿看到自己。她無力掙扎,她甘願束手就擒。她從路邊站起來,默默返回。他在客廳看球賽,見她回來,絲毫沒有理會,看也不看她一眼。她掩門,收束所有心緒回書房整理資料。
當晚她還是睡在他身邊,她覺得自己幾乎沒有原則。然而她除了和解又能如何。次日起來,在梳妝檯上看到那枚戒指。她想了想,默默把戒指戴了回去。一切如常。她安慰自己,他是在用這種方法道歉,他就是這樣的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