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明岐微嗔,但知道母親所言非虛。且聽母親續道:“既然你決定了,就該去見見他家的父母,看看人家的意思,幾時結婚,幾時準備要孩子,這些都要商量好。你們要是忙,我就幫著帶帶孩子?!?
是夜睡夢安穩,清晨隱約聽得外間淅瀝作響,母親醒得早,到陽臺上看了看。明岐迷迷糊糊中揉著眼睛問:“下雨了?”母親答:“半夜好大的雷雨,現在雨已經小了,我把你那盆茉莉花搬進來。”明岐困得眼睛也睜不開:“我都沒聽見打雷。”母親笑:“你再睡會兒吧,天色還早?!泵麽惚е赣H的胳膊,像小時候那樣偎著母親,不一會兒又睡熟。母親內心紛絮,一時想著這兩個孩子是否當真能修成夫妻。一時爲女兒的脾氣擔心,她和吳嘉南關係這樣親近,最終卻沒能到一起。轉顧自己的婚姻,一直被大家羨慕,丈夫敦厚,翁姑良善,縱然有齟齬不快,也只是人之常情。她希望女兒過得快樂、豐足。她的心願其實也很簡單。
17
張元朗將明岐領回家見父母是在不久後的中秋節。張家父母早知道這個女孩子,只是一直覺得時機尚未成熟。這次既然帶了回來,倒也很歡喜,很自然,索性在家置了酒菜,將走得近的親戚都請了過來,譬如張元朗的兩位表姐,一位堂妹。
張元朗的兩位表姐均在國外念過書,如今一個在外企供職,一個在律所上班。堂妹張元元還在念大學。說起來張元元跟明岐的表妹陸雯珊一樣歲數、一樣年級。女孩子們聚在一起話很多,絲毫不覺得陌生。幾位姐妹同張元朗的關係都很好,對明岐也無有挑剔,於是一團和氣,從星座討論到各種八卦再到護膚保養,相當開心。張元元牽著明岐的手讚歎:“姐你皮膚真好,你用哪家的東西?”
明岐老實作答:“有什麼就用什麼,沒有的話就不用了?!?
張元元悲憤地叫起來:“好皮膚果然是天生的啊?!蓖瑫r又憂患地盯著明岐,“不過,女孩子過了二十歲還是要注意保養。姐你臉上還是有幾顆痘的。”
按照明岐的道理,自己應該到廚房幫忙。但被張元朗的媽媽擋回來:“嗨,哪能讓你做這個,還不快到那邊吃月餅去?!睆堅室残φf不必過去,明岐這才笑著坐回客廳姐妹羣中。大家對明岐印象很好,認爲她溫柔知禮,學問好,工作體面,最要緊的是戶口能留在北京,這是頭等的優勢。
當晚很盡興,張母建議明岐不要回住處,大可留宿在此。明岐躑躅,總覺得不方便。張元朗道:“這麼晚就別回去了,明天從這裡去研究所也很順路?!泵麽@才安心,那邊張元朗爲她準備洗漱用品,爲她準備客房——未嫁的女孩兒初次登門,還是客人,須得處處謹慎,不能錯了規矩,讓人家覺得不莊重。簾外清輝鋪灑,走到陽臺上一看,當空一輪皎月,城中樓宇林立、燈火繁盛,襯得月亮沒有想象中那般渾圓、清亮,但明岐已經覺得滿足。張元朗也到陽臺來,明岐原意與他並肩看月,靜靜待一會。但張元朗過來就說“早點睡吧”。明岐便笑著隨他到客房中去。陌生的牀帳令她微微恍惚:以後就要和這一家人相處、生活麼?想不出什麼頭緒,很快也就睡下。一夜無話,次日起得很早。張母特地煮了粥——惦記著南方人不愛吃麪食,這份用心讓明岐很感激。飯畢明岐和張元朗一起上班去。清晨天色灰濛濛,路上如常擁擠擾攘。風些微拂過,秋氣很深,枯凋的黃葉紛紛墜落。漸有日光顯露,空氣乾燥清冽。
這日張元朗打開信箱,突然發現未讀郵件中赫然有“沈緹”這個名字。他一怔,打開看:
我最近要到北京,你要是有空的話,我們可以見一面。
只此簡單一句,確實是她的風格。再濃釅的情意都經不起如此長久的分別。不過張元朗猶豫片刻,還是回覆了一句過去:
你到時候可以聯繫我。
沈緹大約是在線,不一會兒又有答覆過來:
不見不散。
到這裡張元朗略覺無趣,彷彿自己默許了一樁隱秘的約定,事實上他興趣並不大,他早已養成對感情務實、謹慎的習慣,決不接近一切可能影響自己正常生活軌跡的事情。郵件短短幾句話迅速重現出那個狡黠、機敏、令人捉摸不透的沈緹。他被她召喚……有些沮喪。
這個秋天明岐參與所裡一個項目,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要待在研究室。清早起來隨手撈個麪包抓袋牛奶就去趕公交車。她坐的那趟車總是很擁擠,便在擁擠之中吃完東西,搖搖晃晃看手裡的資料,耳機裡放的是英語新聞,到站後便一路小跑著奔去研究室。秋意彌深,極目處的綠色一日一日被枯黃消減,西風肅肅,碧空底下的枝子漸漸蕭疏。街頭賣的秋棗也換了茬兒,柿子、蘋果、橘子均已上市。
所裡有去美國研修的機會,明岐準備考託福。她大學裡只是考過英語六級。張元朗說這段時間你忙著做項目,託福不如來年再考。明岐的意思,明年有明年的事,早些考完也安心。自主學習的可能性不大,她就報了一個託福班,每天晚上六點到九點的課。如此一整天都在忙碌之中。從所裡下班後晚飯也沒空吃,直接趕公交去託福班所在的學校,往往是踩著上課鈴進教室。
老師是從外國語大學聘請的,姓趙,單眼皮的年輕男子,生得很乾淨,一口圓溜溜的北京話,同樣圓溜溜的美式腔。班上多是大學生,還有中學生,明岐算是年紀大的。課間大家聊天,談著各自學校的事,也很熱鬧。
趙老師也坐在同學中間談笑,女孩子們同他很親近,有個高中女生笑問:“老師您有女朋友了嗎?”
趙老師笑眉笑眼,未及作答,便另有女生道:“戒指——你沒看見?。俊痹瓉砝蠋熥笫种兄赣幸惠喫厝渲?。那高中女生極失望,頓足笑說:“我可沒希望啦。”趙老師也很從容,笑著說起和女友的事情,滿足學生的八卦之心。他和女友是在大學裡認識,一起去美國讀書,唸的是英國文學,雙雙修了博士學位回來,留在外國語大學做老師。女孩子們又一陣尖叫——這是極圓滿難得的事,怎麼不令人羨慕呢。高中女生又笑問:“老師準備什麼時候結婚?”他便笑道:“咱們該上課啦?!?
明岐的同桌是個男生,叫韓進。看上去年紀不小。後來知道他家在南方,大學在北京,讀的是機械,畢業後找不到特別合適的工作,家境清寒,父母勸他不要留在北京打拼,不如回家鄉找個安穩工作。他心有不甘,決意在京立足,選擇考研,專業是外國語大學的同聲傳譯。這個專業極其難考,英語專業生也未必敢下決心,何況工科出身的韓進,旁人都說他異想天開。報考同聲傳譯需另考一門第二外語。韓進在複習英語的同時又新學一門日語,租了學校附近的牀鋪,辛苦用功。平常做家教,同時打了好幾份工。每一時每一刻耳機裡都放著單詞,到無人處便大聲朗誦。夜裡睡得很晚,靠抽菸解乏。第一年考研鎩羽,專業課差三十多分,二外日語和政治倒是都過了線。旁人都很驚訝,認爲這成績已經是奇蹟。又說你如今既然已會兩門外語,即便考不上同傳,也能做個翻譯,解決目下的窘境。
“我準備今年再考一次?!表n進笑說。
老師也喜歡韓進,課上講到困惑之處會停下來問:“韓進,你覺得這道題該怎麼答?”
明岐很敬佩這樣篤定踏實的人,他們課後討論如何記語法更有效。韓進的方法是反覆做聽力訓練,反覆背誦。這方法很尋常,明岐也知道。只是韓進將此做到了十二分,一般人也許只能做到三四分。
若是當晚張元朗加班,明岐下課後便會在教室看一會兒書,等他下班後到學校來接她。教室裡燒著暖氣,玻璃窗外是婆娑的松枝。這光景好似做學生時,令她覺得親切。有時候她會在外國語大學附近的路上走一走,逛逛沿街的小店,買幾冊中意的書。櫥窗裡有外貿時裝,搭配得很妥貼??炯t薯的香氣遠遠飄過來,路邊昏黃燈光下是往來的夜歸人,擡頭看見張元朗已經到了,她走過去,牽著他的手。她知道眼前的生活未必完滿,卻不乏希望,哪怕是罅隙之間透出的,極其微小的希望,都能像光一般照暖她。
他們還是分開居住,因爲各自的房子租期均未滿,一時半刻也收拾不出來。張家父母說過幾次,讓他們把新房裝修出來,年後就住進去。他們也有這樣的計劃。
沈緹回來時,正是北京的深秋。她約張元朗到一家概念書店喝茶,時間是某個週末的下午。
那書店主人是沈緹的朋友,從美國讀書回來已有數年。張元朗過去時,遠遠看到茶室內兩位年輕女子相對坐著,壁上是玻璃書架,擺著幾本畫冊。他一怔,其中一人正是沈緹。他們有幾年沒有見面,兩年,三年?她竟還是那模樣,微微瞇著眼,長髮披在身前,懶懶倚著桌子,桌上一盆花卉如何開得這樣好,似乎是叫她的氣息氤氳催開,襯著她的面容,人與花相映。唯一不同的是,她神情有些憔悴,也許是沒有睡好,也許是心情不佳。
主人見張元朗到了,便笑吟吟起身打招呼,親自換了一道茶水,將茶室讓出來。軟布簾輕輕一掀,內間便只是張元朗同沈緹二人了。
沈緹一味噙著笑意,望向他。他尋不出話題,靜待她發話。二人沉默了一陣,她倒施施然起身,拿了玻璃架子上一冊精裝畫冊翻看。
“我就是想看看你?!鄙蚓熣f。
這幾年她並未一直在美國。父親生意做得辛苦,又有了新家庭。沈緹大學未畢業時便已很少同父親來往。
“你在北京一定發展很不錯?”她還是笑著,“那時候讓你去美國,你也不願意。”
“回去看奶奶了嗎?”
“看了,她挺好?!彼χ澳隳兀F在應該不是單身吧?”
張元朗笑了笑,算是肯定。她的惘然也只顯出一瞬,依舊是笑著:“我原先以爲你不會和我見面,現在能見面,我很高興。
他們後來在書店附近的料理店吃飯。他對日本菜興趣不大,更多時間只是在看她吃。她飲著冰鎮梅酒,隨口說著這幾年的事。父親生意不順利。她讀完大學後在美國工作。不久辭職,前後換了好幾份工作,一直沒有安定。有朋友讓她做唱片,她寫了幾支曲子,但再也無法找回當年的感覺。她曾經自以爲離經叛道,現在卻爲失卻身份認同感而浮游不定。張元朗有些戚然,卻無話可說。天暗得很早,五六點鐘,天空已經現出幾粒星子。
見了沈緹回來,張元朗去外國語大學接明岐。明岐恰好走出教室,迎面見他在走廊內立著,手裡有一袋點心。明岐懷裡抱著書,脖子上裹著厚厚的圍巾,心裡歡喜,走過去問道:“今天你不是去見朋友麼?”
“吃完飯就過來了?!彼X得沒有必要提及沈緹。
她當然不會有一絲疑心,只是挽著他,微微靠著他的身子,像校園內所有恩愛依偎的情侶一樣。迎面過來一位騎二八式自行車的美國教師,車後架上堆著一摞白菜。明岐樂道:“這景象還真不多見?!?
“是啊?!彼残?,“明天白天要去所裡嗎?”
“不用,明天只有晚上有託福課,可以睡個懶覺?!泵麽⑽⒀鲋?,笑道,“你呢?”
“我下週要出差去上海。”
“多久?”
“一週吧?!?
明岐替他把衣領處的扣子繫好,生怕他著了冷風。其實他體質屬熱,這樣的冷天身上也是暖的。倒是明岐一雙手冰涼,教他的手掌握著,遞去暖意。
當晚他留在明岐住處。
“你不回去?”明岐解散日間束攏的頭髮,細細梳理。他立在她身後,望著鏡中的她,一頭青絲披垂。他笑道:“你要我回去?那我可走了?!闭f著作勢轉身。她只是笑,也不挽留。直到他當真走到門邊,她才擱下梳子跑過去,攀著他的臂膊,噙著笑:“你實在是討厭。”
室中暖意陶然,明岐倚在牀頭,手中一冊書扣在胸前,衾被半擁,只一盞牀燈溫溫照拂。他立在她身前,擡手爲撫了撫她的鬢角,又至她的面頰,那肌膚柔潤豐澤,令他沉醉。她伸手覆住他的手,安享此刻的繾綣。他們日常奔忙,少有這一種溫存。他們很少計劃日後的歲月,也不敢有太多期許。沒來由的,她輕輕嘆了一聲,緩緩牽著他的手:“我們一起坐一坐?!?
二人並坐牀頭,她枕在他懷中,書卷攤開,她的目光不知是否在書頁之上。只聽她低低說了一句:“我們早些結婚吧?!?
他略略一怔,目下二人工作穩定,感情已公開,雙方父母亦無反對,締結婚姻並不遙遠。爲何還要猶疑?
“好的。”他說著,將她挽到身前。
她靜靜伏在他身上,窗外夜風瑟瑟,卻是靜到極處。她聽見他的呼吸,以及平靜的心跳,只是覺得安寧。就這樣一坐一臥,漫長且溫暖的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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