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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23)

有一天她突然說想吃乳腐。并很耐心地向張元朗描述乳腐的形狀,口感。他說,這個容易,不就是腐乳么,便買了王致和的腐乳回來。但她只碰了一筷子便說不好,一定要吃江臨家中的乳腐。無論他如何解釋,乳腐和腐乳應該算一類食物,都是豆腐發酵后的產物,她也不理會。還好浣君回江臨,張元朗便拜托她帶回幾罐。浣君在電話里笑說,大概等我帶過來明岐就不想吃啦。浣君的推測果然很正確,等乳腐帶到,她興趣已經轉到黃桃上。浣君笑對明岐:“我那時候也這樣,想起什么東西就要吃,過一段時間就好。”

明岐愁眉苦臉:“可是我實在很想吃黃桃。”她咂了咂嘴,細細描述,小時候的某一個暑假父親在廣西農大調研,她和母親過去探望。中午大人們都在休息,她一個人在院子里玩。父親的朋友登門造訪,送來一筐黃桃——山里黃桃收成好。明岐說父親睡下了,那位叔叔便笑道,我下午再來。明岐繞著黃桃筐走一圈,決心嘗一個。吃得滿手都是汁水,滋味清甜柔軟。她又吃一個。后來索性爬到筐子里去。她醒來的時候,那位叔叔正在院子的樹下和父親聊天,大人們含笑望著黃桃筐里的明岐。

這個季節不大可能買到新鮮黃桃,張元朗只有買黃桃罐頭給明岐解饞。明岐說,把黃桃切得很碎,調在茯苓酸奶里面——張元朗這樣做了,她卻只吃了一勺,丟開說不好吃。有時候他很想生氣,但都忍耐下來。他想她平素從不如此。

又一天夜里,明岐突然說想吃牛肉面,點名要讀書時學校附近某家蘭州拉面館的牛肉面。他們的住處離城區并不近,張元朗還是開車過去找。但找到的時候那家店已經打烊。張元朗便懇請店家師傅再做一碗。

“我媳婦懷孩子,挑嘴,大半夜說好了要吃您家的牛肉拉面。”

店家也通情達理,表示可以做一碗。張元朗坐在窄小逼仄的店堂里等待,墻壁上糊著厚厚的油煙,半掩的卷簾門外是空寂的街市。初春的深夜安寧、靜謐,黑黝黝的天上堆著灰白的云,沒有星與月。城市的輪廓仿佛是鉛筆描畫,他有些恍惚,從前的某一天明岐曾在這里坐下來吃一碗面。那時候他剛剛與她相識。他們曾經收養過一只孱弱的白貓。似乎只是轉瞬的光景。

店家做好面,打包遞給他。他道歉說十分叨擾,對方倒不介意,笑說媳婦懷孩子你也不容易,這么大晚上跑出來找一碗面。那面上蓋著厚厚一層片薄的牛肉,撒了碧綠的芫荽。

他帶回面,她已經睡下,他愣了愣,不知道是叫她醒來還是任她睡去。

中夜時分她醒來,在衛生間嘔吐。她臉色蒼白浮腫,妊娠帶來的種種焦躁。她看到廚房桌上的面條,突然想起夜里的事,心上微微一怔。近來她的反應變得遲鈍,記性也很不如從前。

她默默回到房中,他尤在睡中。她低頭看他的樣子,覺得很難過,幾乎無法呼吸。她輕輕抬手撫他的額,沒有任何緣由……不需要任何緣由。

這年秋天,明岐在婦幼保健醫院順利生產。先前她并沒有十足的把握選擇順產。浣君懷孕時也堅持說要順產,但臨產時因為無法忍受疼痛,還是改作剖腹產。

預產期的中午明岐開始陣痛。宮縮來得頻繁且規律。醫生過來說宮口僅開了半指,離分娩尚需時間。又反復叮囑她產前不要用力,要忍耐,盡量放慢呼吸。

這一日張元朗、母親、婆婆都在醫院。明岐眼里有淚水,沒有一絲氣力言語。負重臃腫的身體暴露在他跟前,鬢發散亂滿枕,他為她擦拭雙足,又喂她飲水。她在他面前無法隱藏狼狽與難堪。只有親人之間才能如此坦然。有幾度她疼痛難忍,他很著急,說不如剖腹產,活生生受這樣的煎熬。母親仍在堅持,順產比剖腹產好,醫生也說還能忍,就再忍一忍。他那時幾乎要腹誹明岐母親的殘忍。

秋陽漫漫灑入病房,滿墻都是橘色的溫暖光澤,樹影婆娑,明岐知道釣魚臺的銀杏樹下又該堆積厚厚的枯葉。菊花燙酒,秋扇流螢,昆玉河的流水,墻頭攀著牽牛花藤,棗是馬牙棗,蟹是流黃蟹……京城最好的季節。難以言明的疼痛中她忽而想起童年時,有一天母親生病,到學校門前的鎮醫院輸液。暖融融的午后,她已記不清是什么季節,只記得自己陪在母親身邊看書。是葛翠琳的童話《野葡萄》。故事的細節早已模糊,書母親從圖書館借來,封面的女孩兒溫柔可愛,她曾用練鋼筆字的硫酸紙蒙在上面描畫。隔壁病房有一位即將生產的小婦人。她一聲聲哀號,明岐聽得很難過,問母親,她很疼?母親笑答,當然是疼的。明岐又問,媽媽生我的時候也是這樣么?母親莞爾,也不回答,只是撫著女兒的額發。現在明岐終于知道。

從白天一直到黃昏,中途醫生來看過幾次,宮口開到七指,仍然不夠。再捱過一個小時,醫生說現在可以進產房。不久張元朗也被請了進來。蒼白燈光下,他就在她身邊,她很難過,也覺得很安全,卻不能言語一聲。宮縮愈發強烈,助產士提醒明岐應該如何用力,她屏息拼力,分明感覺到孩子將要出來,然而一次又一次用力,卻都沒有成功。她聽見助產士說可以看見孩子的頭發,她繼續用力,仍然失敗。這時她瀕臨崩潰,滿臉都是淚水,說放棄順產。醫生搖頭,示意她繼續努力。不知道過去多久,她被注射了鎮定劑,助產士讓她休息片刻。她只覺渾身冰涼,思維渙散,卻不能就此放棄。約略五分鐘后助產士命她繼續用力,她已不覺疼痛,只是下意識掙扎。有某個瞬間她覺得渾身一輕,幾乎要飄離產床。她想也許孩子已經臨世,但她不敢確認,漫長的征途終于告一段落。她十分倦怠,忽而聽見一聲啼哭,又一聲。

“恭喜你,是個小公主。”

她看到產包里啼哭的小人兒,洋蔥一般圓圓扁扁的腦袋,捏著小拳頭,緊緊閉著眼睛。

此后她恍惚聽見長輩們歡喜地說,孩子真好看。

剛生下來的孩子其實都長得差不多吧,她沉入睡眠,嘴角銜著笑意。

他們先前為孩子起了許多名字,雙字如聞穎、則予、春和、玉齡、珉珉;單字如荻、蒹、湄、陵、堯。明岐曾笑說張姓太普通常見,又道雖然如此,張卻不難聽不難看,搭配什么名字都是好的。她說自己祖父是延字輩,父親是昔字輩,她是明字輩,她下面該是維字輩——二哥明峰的孩子便叫顧維初。

現在他們為孩子定名秋和,因為京中最好的季節。

明岐曾經有過模糊恬美的想象,譬如孩子的哭聲與笑聲,孩子是如何一日一日成長,現在這一切都變得真實可及,她覺得十分圓滿。

在醫院的幾日,明岐被照顧得很好。另一件驚喜的事,王云鶴到京會友,特地到醫院探望明岐。

王云鶴果真在長江邊開辟了一小塊園子,種了海棠樹。她告訴明岐,海棠已開過一季,明年春天會更好。

她熟知醫理,細細吩咐明岐應當如何養護,譬如月子內不可沐發,不可洗浴,不可著風,不可爬樓梯,不可流淚。又說飲食調養,生化湯、米酒、麻油豬肝、薏仁飯、糯米粥。張元朗每一件都是親力親為。

王云鶴笑說,你真是幸福。

明岐想,這是真的。

明岐微有潔癖,最難忍耐的不是產后來自身體的種種疼痛,而是無法沐浴。產婦新陳代謝,頭發極易出油。張元朗便用棉簽蘸酒精,仔細擦拭她的頭皮,梳開每一綹頭發。她躺在床頭,身邊是為她櫛發的丈夫,她有些羞怯,為自己的身體。尋常夫婦大抵便是這樣的情態,可以在對方面前暴露所有的尷尬、不適。她需要盡快適應……這樣很好。

出院那日張元朗很早開車過來,母親抱著孩子,婆婆陪著明岐。依舊是明朗的秋日,窗外是紅墻,綠樹、碧水、晴空之上飛著風箏,這一日與過去的許多日無有區別,只是明岐想告訴秋和,這一條路是媽媽讀書時常常走過的,這一處胡同進去有一家中國書店,這一處公園到了秋天會開滿潔白的玉簪花。她真想一處一處告訴秋和,而秋和在明岐母親懷中睡得香甜,不知是否做了一個美好的夢,正輕輕吮咂著花瓣一樣粉嫩的小嘴唇。

秋和滿月當天,張元朗當真親手染了紅蛋,親自送給家人、朋友,包括公司的同事。明岐的大姐、二姐、大哥都寄來禮物,綴鈴鐺的小銀鐲,藍花布的小兜肚,毛線勾的小帽子,拼布的小花裙。而明岐母親早已為秋和準備了四季的衣裳。

二哥明峰恰好從國外回京作短期培訓,特地來看望五妹,給秋和帶的是一冊英文版的《小王子》。明峰笑道,時間真是過得快,當年三三剛出生時,我還清清楚楚記得。現在連三三都有小毛頭了。

明岐微笑,將臉貼著秋和柔軟溫香的小身體,你看,你看,你多幸福呀。

廿八年前的春日,明岐也是這樣抵達人間。

這一路成長可謂漫長艱辛,光陰迅疾,卻也仁慈。

明岐收到許多給秋和的禮物,有畫冊,有植物標本,有手工縫制的布裙。還有一件,由朋友捎來,說務必要明岐親自接收。明岐打開看,只是一枚最普通的銀質長命鎖,一面鐫著“長命百歲”,一面鐫著“四季平安”。明岐愣了愣,旋即知道究竟是哪一位送來。只是默默不語。她想命運對她格外寬容,她并未奢求得到那一個人的祝福,如今的一切,確然算是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她知道還有漫長的行旅在等待她,如此代代不息,生活予她悲辛、喜悅,教她寬容、決斷,她終于懂得向生活妥協,也懂得敬重生活,她期許的是常態的生活,即便樸素、平凡,卻也永遠不至失去希望。

2009年10月18日星期日

京都晨光未明

01

沈緹和張元朗提出分手是在電話里,開篇的寒暄和平常一樣,彼此關心飲食起居,張元朗順道問候了時常光顧她陽臺的松鼠,她也問候了他房東家的大狗。

“幾月回國?”

“六月。”

她沉默了一小會兒:“你真的不愿意到美國來么?”

“可我也想讓你跟我回北京。”他答的是實話,他不可能去美國。

“還有很多地方……我想同你一起去。”她的聲音低下去,兩邊都不復言語。

隔壁房東老太太似乎在烤鴨胸,灑了太多迷迭香,香得沖鼻。院子里櫻桃樹已經結出青色的小果子。房東老頭勤懇地充當園丁,把院子里和花木一樣旺盛的雜草拔掉。

在更久的沉默之后,她忽而輕道:“我不會回北京。既然這樣,我們還是分手。”連緩和語氣的嘆詞“啊”“呀”“吧”都沒有。

張元朗答:“好的。”似乎打了個寒噤。

這次沈緹沒有像以前那樣在說了分手之后又趕快打電話來或哭訴或嬌嗔:“你還當真了?”他吃了幾片面包看了幾頁書又打了一會兒盹,一切風平浪靜,窗外是法國四月末藍得滴水的天空。

六月告別里昂到巴黎,車窗外不時掠過大片農莊,牛羊慵懶地躺在草地上,大片麥田即將收割,途中偶遇的小鎮與柯羅畫筆下的風景很是接近,原野,高樹,河流,平橋,酒莊。鄰座的酒糟鼻法國大叔看著張元朗碩大的行李包,眨眨眼:“小伙子去旅行?”

“嗯。”

“六月是最迷人的季節,最好還有愛情。”

他笑了笑,太陽從河流對岸的群山之中緩緩降落,洶涌的晚霞如同潮水般絢麗。火車駛入巴黎站,暮色起來了。因為畢業,行李比較多,因此已通過使館申請可以在乘機時托運三十公斤行李。

就這樣拖著拉桿箱,扛著半人高的背囊,張元朗到在巴黎五大讀心理學的朋友那里借宿一晚。那位哥們還是滿臉痘包。冰箱里有一大塊臘肉,說是家里寄來的,拿尖椒爆炒,又切了一大盤香腸,兩個人坐下來吃。

“房東最不喜歡中國菜,嫌油煙大。”他嘆息,“沒福啊,多好吃。”

風卷殘云,又喝光了冰箱里存的啤酒。

巴黎的夜極藍極深,隔壁傳來男女交纏的混亂聲響,漸入佳境后變得很有節奏。他們都司空見慣,朋友說對不住,今天晚上就跟我擠一起睡吧。張元朗起身從背囊里翻出睡袋:“沒事,我這里家伙一應俱全。”他笑:“你這裝備能周游列國,就是還缺個女人。”

他說這句話時沈緹的影子在張元朗眼前一閃而過。分手后她曾發郵件約他去奈良看大修中的唐招提寺,她說想看一看千年的古建如何修繕。他當時的確為答辯忙得焦頭爛額,無法赴約。她很生氣,和解的希望又一次破滅,不久他收到她的包裹,拆開看,是從高中時代開始給她的種種東西,信件,卡片,項墜,八音盒,手鐲,毛絨玩具,還包括一盒感冒藥。藥已吃完,藥盒收得整整齊齊,他不是沒有難過,只是覺得事已至此,確實不能挽回了。

三年前她到法國旅游,她對傳說中的薰衣草花田亦有向往,也希望張元朗給她一些浪漫驚喜。于是去往普羅旺斯,住在當地旅舍,推窗可以看到盛開的薰衣草花田。半山坡的小教堂,鐘聲響起,他們行走在暮色之中。她喝了不少葡萄酒,整個人散發著濃郁的香氣。

“怎么不向我求婚?”她噙著張元朗的耳朵,狡黠地朝里送去溫香柔軟的熱氣。

那時候雖然覺得結婚可能遠了一些,但還是認為自己會和她走很久,這樣一直下去,也許就到了婚姻。

第二天,搭乘巴黎飛往北京的國航班機。旅程漫長,乘客多半閉目養神。張元朗旁邊坐著一位中國小女孩,梳一簾密密的齊劉海,躺在椅子里睡覺。云海之上溫煦的陽光灑入機艙,映著她玉碾般精致恬美的睡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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