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架子上一本碑拓放得太高,我踮著腳尖伸手去夠,還是夠不著,只得嘟著嘴,想回頭去找個胡牀來墊墊腳。還未及轉身,右肩上就多出一隻手臂,替我取了下來:“敏敏可是要這本?”匆忙中撇見一眼,來人的手指纖長,手形極好。寶藍色的錦緞窄袖包著手腕,袖口上繡著雲紋,還鑲嵌了幾顆碩大的松石,這顏色將他的皮膚襯得愈加白皙光透。
不必轉身,也知道是誰。心說,天色已晚,怎麼又來了?“多謝殿下。”我還是給了個笑臉,欲從他的手裡取書。他卻捏著拓本不肯給我,自顧翻看起來。
“老頭子這裡的藏書浩如煙海,敏敏,你一整天也看不過百來十個字,這麼些書,你要幾輩子才能看得過來?女孩子青春寶貴,躲在這書房裡豈不是白白辜負了大好的時光?也忒沒意思了!以前我母妃想請老頭子做我少傅,爲我啓蒙,可是費了不少周折。好不容易等到他點頭,母妃還親自帶我上門拜師,可一進這束高閣,我就嚇得逃了出來。這鋪天蓋地的書,我要讀到哪輩子才能出師?害得我現在一看到書就覺得噁心。後來我跟著幾位老將軍去前線打仗,疆場縱有強敵百萬,都有殺得盡的一天,只有這束高閣裡的書,是萬萬看不到頭的……”
我笑了起來,道:“殿下怎知我一天也看不過百來十個字?”今日我爲一幅碑拓所迷,不知不覺真看了一天。
劉翀見我笑,愈加高興起來:“我自然知道!我大早就來了,找了個書架子打瞌睡,見你進來,想著昨天也沒和你招呼一聲就走了,實在是我失禮,只怕敏敏今日不願理我。想著要怎麼和你說話,倒不覺就這樣看了你一整天。”
我擡頭看了看那幾排快要觸到房頂的書架,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爬上去的,只得調侃道:“殿下原來打樑上來,青春寶貴,您也真夠沒意思的!”我從他手裡接過拓本,又問:“殿下今兒又是來躲清靜的?初一到十五,皇宮裡大宴連著小宴,那麼多藩屬之國前來朝賀,您身爲皇子,倒沒有正經事要做?”
劉翀笑得益發得意:“敏敏可真是心急,還沒等過門,就急著相夫了?日後定是個賢妻!”
這人!你有沒有事情做,與我何干?我拉下臉來,道:“殿下既是來躲清靜,王敏就告退了。”
纔要走,又被他拉住:“莫生氣莫生氣!敏敏賢良淑德,我日後都聽你的。我這就要回去呢。”他嬉皮笑臉地說著,伸展手臂擋住了我的去路。我心下惱恨自己,色迷心竅,面對這樣的春之少年,還真是很難板下面孔對他生氣。
只見他垂下腦袋嘆道:“我也知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藩屬之國前來朝賀,晚上的筵席,還真是要回去的……老頭子久不回家,大過年的,總不能留敏敏一個人過節,多淒涼……”見他越說越煩惱,忽又高興起來,“敏敏隨我一同回宮去吧,總好過一個人,閨房寂寞……”說罷,又將他那張冠玉般的臉湊到我面前,我只覺得半邊臉兒一陣酥麻,那英挺的鼻尖幾乎要觸到我的耳垂了。
“王敏一介草民,見不得皇宮大場面。”我躲開他,惱怒起來,這是將我當成什麼人了?
劉翀歪著腦袋,研究了一下我明顯不悅的表情,突然認真起來:“敏敏可不是誤會了?你是我真心想要的女人,我斷不會不明不白就唐突你。若不是三茶六禮,明媒正娶,便是對你不公平!佳節思親,以前我在外頭打仗,最知道這樣的滋味。團圓之日,老頭子也在宮裡,我只怕你一個人無聊,真心請你去赴宴的!”
見他急於表白,又一臉坦誠,倒顯得我適才小器了。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世,皇宮是非地,還是避而遠之的好。我搖頭道:“殿下既有要事,還是快快請回吧。王敏身份卑微,大內禁地,哪裡是我能隨隨便便進去的。”
劉翀不理我的話,半讓半拽將我推出門,“你是我請的客人,誰敢攔你?敏敏一去,準把那些藩邦公主都比下去!我帶你去見我父皇母妃,省得他們再來逼我……”
我在書房裡呆了大半晌,夏生不放心,提燈來尋。纔要進門,就見劉翀拉著我從裡面出來。“二……二殿下……”夏生吃驚不小,眼睛瞪得滾圓。
“快備車!”劉翀看也不看他,徑直命令道。
“小……小姐……”
“你家小姐要進宮赴宴。”
“大……大人……”夏生一路追著我倆跑,結結巴巴連句整話也攢不出來。
“大人就在宮裡,我會去和他去說。”
夏生不敢攔他,只得看著劉翀軟硬兼施,一陣風火似的將我塞進馬車。不管我再說什麼,他只用一張騙死人不償命的臉對著我笑,害我又不能真去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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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沿著長安大道一路進入宮門,大殿內外燈火如晝,內官婢女往來蹀躞。我透過車簾向外張望,不禁惆悵,一樣的金壁輝煌、熱鬧非凡,只嘆物是人非。昔日太極殿,已成單于庭。
劉翀扶我下車,幾位公公趨步前來,躬身喚道:“二殿下,陛下找您多時了,快請入宴吧。”
“我母妃呢?”劉翀不看他們,拉著我徑直往裡走,“敏敏,我帶你去見見我母妃,她定然喜歡你。”
“娘娘微恙,今兒晚上不能赴宴,陛下已恩準娘娘回宮歇息了。”爲首的公公一路小跑,謹慎答道。
“病了?什麼病?今早我去問安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他猛然停下步子,我險些迎面撞上。
再看那些公公,一個個從容站定,怎麼就能把這距離保持得將將好。“回殿下,太醫已經去瞧過了,也沒瞧出什麼。娘娘說,許是這幾天通宵達旦,又飲酒過多,需要好好休息。”
劉翀聞言,臉色才漸漸和緩,想拉著我繼續往大殿走。我往後一退,這個人也太隨性了,皇家國宴,他拖著我一個沒品沒階的人進去,算是怎麼回事?他沒拉到我的手,回身猶豫了片刻,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莽撞。“罷罷,敏敏,我先帶你去我母妃那裡,回頭我再來這兒露個臉,也算交代了我父皇的差使。你等著我,我一會兒就來陪你們說話。”
他執起我的手,欲往西宮去。爲首的公公立刻擋下了他的去路,俯首道:“殿下,皇上派人找了您一整天了,天顏已有不悅,還是快快入宴吧。”
劉翀拉著我,面起難色。我本不願入宮,被他強擄了來,纔想說,還是讓我回去吧,沒想那宦寺看了看我,轉著一對赤豆似得眼珠子率先開口:“殿下,這位姑娘暫且交給奴才安置吧……”諂媚之相,彷彿已經諳熟了主子的心意。
劉翀想了想,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這位姑娘你需好生安置,若有什麼不周到,你可仔細了!”威脅完內官,又來哄我:“敏敏,你先隨他去,我一會兒就來找你。”
我也無奈,只得點頭。
劉翀走後,那宦寺立刻挺直了腰桿,上下打量起我。我倉促出門,也沒來得及更衣,先生的書房塵多,故我平日裡常穿著一身灰棉布的衣裙,亂頭土臉,活像個燒火丫頭。他抿著薄脣,喚來身邊一位品階較小的內官,扯著尖細的嗓子頓挫道:“去後頭找間空屋子,帶這位姑娘先候著,萬不要被人瞧見了。若是宴後,二殿下忘了去領人,你可記得把她弄出去,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小公公不及他老練,領了差使,畏畏縮縮走在前頭。
一路斗折蛇行,似乎已經進入掖庭。他將我安排在一間空置的院落裡,道:“咱家還有差使,姑娘就在這裡侯著吧。萬不能讓別人瞧見你,小心拿你當了細作……”他橫著手掌,在脖子上抹了一把,算作對我的提醒。我也不知要說什麼,只好點頭。他又朝四周看看,確定沒人,才轉身離開。
倒連燈也不給我留一盞,更別說是取暖的炭盆了。我搓著手在黑暗裡坐了片刻,肚子就不爭氣地叫了起來,一整天都在束高閣裡,現下真是餓了。又忍了許久,還是不見人。想著自己真是背運,何苦來哉!劉翀現下一定好吃好喝的,卻把我弄來這裡受凍捱餓,還混說是怕我佳節思親。又想起那宦寺的話,可別幾杯酒下肚,真把我忘在這裡……心下越想越氣悶,肚子就叫得更歡了。
我倚著門頹坐下來,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紙撒在地上,一格格,規規整整,像長安城裡密佈的街坊。我細細回想馬車行駛過的路線……那小公公又是如何帶我進來的……記不太真切了,但太極殿高大,我朝著那個方向走,總不會有錯。宮中大宴,人來人往也多,不會注意到我。若是真被人攔下,我就擡出白石先生。先生在宮裡也有下榻處,夏生爲他送東西進來過幾回,我只說是大司馬府裡的丫頭,真要是把我扭送到先生那裡,他也好來爲我作保。等出了宮門往右,便是西市……
盤算停當,便起身推門,躡手躡足出了院子,只見四周高牆林立,檐牙參差,我茫然四顧,才發現自己真真失策。但我既然決定要走,就萬萬沒有回頭的道理,大不了撞見守衛,把我綁去先生那裡對質好了。我下定決心,擡頭辨了辨北辰星的方位,便往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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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倒也沒有撞見什麼人,可這宮廷之中,越是清靜的地方就越是讓人心生畏懼,我疑似走錯了方向,這下子更是出不去了。正在心焦,忽見不遠處有座涼亭,裡面端坐著一名華衣女子,剛纔只顧著腳下的路,不覺已經離她很近了。我嚇了一跳,趕忙閃身躲入一旁矮樹叢中。好在她看上去心事重重,並未發現我。
透過樹葉的縫隙再看,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錯打錯撞,難不成誤入瑤池深處?南謝北杜皆已作古,除了九天仙女,誰還會有此國色天姿?難道這就是傳聞裡的拓拔王妃?只是劉翀之母已年逾不惑,便是年輕的時候能媲美我的母親,現而今,也不該如此這般,不著一點歲月的痕跡。
可除了她,似乎又不能再做第二人想。
冷月如霜,宮樹低垂,美人愁絕。我又一轉念,王妃不是抱恙在牀,怎麼會出在現在這裡,身邊卻連個伺候的宮女也沒有?面頰上兩行清淚,又是爲誰而流?
正在疑惑,忽聽她擡頭喚了句:“阿烈,是你來了嗎?”
她在喚誰?我循聲望去,更是驚得張大了嘴,一身玄色的緊身胡服,更襯得那人蜂腰猿背。來人正是元烈!高牆大院,他還真是進出自若。我就說這身胡服打扮,最適合做賊!
只見他三步並做兩步,伏跪到女子面前,平日裡一張冰塊臉,瞬時都化作了春水。女人情深款款,將他的頭壓在胸前,用脣來回摩娑他的頭髮。那兩行熱淚,更如泉涌。
兩人首首相抵,低聲細語,說了什麼,聽不真切。
已有眼見爲憑,也無需再聽。我只在心中大呼蒼天,這賊原來是個採花賊,以前真是錯看了他!不覺心中升騰起一陣莫名的惱怒,倒是比吃驚來得更甚。
好不容易穩住心緒,想著快快離開此等是非之地。可越是想著小心,腳下就越不小心,也不知踢到什麼,弄出了動靜。我慌忙回頭,只見元烈的目光已經追殺過來,一雙綠眸頃刻間化作寒潭,冷浸星月,殺機畢現!
四目相對,我確定他是看見我了。
我也顧不得許多,橫下一條心,返身就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