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晏深吸一口氣,吩咐玉容退下。玉容猶豫一下,尋了不遠處的樹下站著,既可看清薛晏和裴玠,又聽不清二人的談話。
“世子是什麼意思?”既然裴玠說出這個名字,就代表著他已經察覺出自己就是長寧公主陳常德。此時再辯解已經沒有意義了,她收斂起先前的嬉皮笑臉,小小的人兒揹著手站在裴玠跟前,上位者的威儀展露無遺。
若說之前只是有七分懷疑,那麼眼下薛晏的架勢就讓裴玠徹底信服自己的猜測,雖然不可思議,但事實就是如此。這麼久的懷疑終於有了定論,裴玠說不清心底是個什麼滋味,釋然有之,悲慟亦有之。衆多感受蹂雜在一起,將他的整顆心都揪了起來,最後化爲輕輕的一聲嘆息。
“我曾在《公子志》中看到一個故事。衛國熙和年間有個將軍叫謝子川,本是街頭的一個小乞丐,十三歲時因爲與人爭食被人毆打致死。屍體放在亂葬崗三天後,死而復生,殺死了打死他的一幫乞丐,然後加入了武王的平叛之軍,三年後,他晉升爲大將軍,被武定侯認爲義子。值得一提的是,就在謝子川在街上被人打死的那個時候,武定侯府的世子因病去世。有人說,謝子川死而復生就是武定侯世子的轉世。”
裴玠說完這番話,定定盯著薛晏,不肯錯過她的任何一個表情,可是薛晏卻是波瀾不驚的模樣,淡淡笑問:“就因爲這個似是而非的故事你就篤定我是陳常德?”
“一個人就算失憶,她的性格秉性也不會有太大出入的。那日在宮中,我見你隨著那宮女往冷宮那邊走,怕你早了算計就緊跟過去。阿晏只是個單純可愛的小姑娘,根本想不到這是個陷阱。可是你非但想到了,還能把人打暈,面對接下來的蛇陣也是遊刃有餘,這根本不像是一個普通的小孩子。”
說到此處,他緩了緩,又道:“我當時就起了疑心,存心想詐你一番,可是卻被你逃掉了,這也讓我確信你來者非善。我擔心阿晏,所以在皇后娘娘面前替你圓了謊。之後我又在林府遇見你,看到你腦後的疤痕,我又有些不確定了。後來我在街上看到你和沈度打架,那招式雖然簡單,可是我自幼學習槍法,一眼就看出端倪。這世上用槍的女子不多,而首當其衝的就是長寧公主。回去後我又仔細想了想,竟發現在松鶴書院大火那天,也是長寧公主病逝的日子,再加上有謝子川的例子,我便能斷定你就是長寧公主。”
薛晏聽了這話,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最近鬱結於心的沉悶一掃而空,竟是前所未有的輕鬆自在。她尋了塊乾淨的石頭坐下,悠然道:“這兩個月以來我其實一直在擔心自己會不會被戳穿身份,如果被人發現了我會不會被當做妖孽。可是當你直接站出來說出我就是長寧公主的時候,我整個人都鬆了勁兒。我突然覺得直面這一切也不是多麼難堪。”
“可是我想知道,你以後會不會對大夏不利。”裴玠神色肅穆,寬大的衣袖下鋒利的匕首冒著寒光緩緩出鞘。
薛晏正色道:“既重生於靖邊侯府,我便是薛家的小姐。我只能說我不會做對不起薛家的事情,至於其他的,我現在還說不準。”
裴玠皺緊眉頭,“那我問你,那個燕國商人是怎麼回事?那天我在樓上看得分明,你的馬車後有兩個高手一直跟著你,接著你就被那商人給綁了。我不信他只是個普通的商人,也不信他會無緣無故地綁架你。”
“世子非得刨根問底才肯罷休嗎?”薛晏自認和這位世子爺還沒有熟悉到能無話不談的地步。
裴玠說得鄭重其事,“你和謝子川不一樣。謝子川重生一世依然是衛國人,可你卻是燕國人,還是名揚天下的長寧公主,秦王苻辛尚且不是你的對手。我不得不防。”
薛晏仔細想想裴玠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雖然燕夏爲友邦,可天下之局勢又能平靜多久呢!留下自己,對於裴氏江山終究是個隱患吧。
這麼一考慮薛晏也就釋然了,“盛鑫樓的老闆的確不是無緣無故的綁架我。當初我以爲他是燕國商人,就想著通過他弄清楚燕國的一些事情。可是我沒想到那裡是秦國的暗樁,他們對於袁家槍的招手很敏感,因此纔會綁了我好問個究竟。”
裴玠凝神細思,好像在考慮她這話的真假。薛晏擡頭看了看天色,日頭已西斜,再不回去林氏就得擔心了,可看裴玠的樣子不徹底弄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不會罷休的,便拋出一記驚雷,“我知道世子擔心什麼。我可以向你保證,只要你們裴家不主動向大燕出兵,燕夏可以永遠是友邦。”
裴玠嗤道:“你拿什麼保證?在世人眼裡長寧公主已經死了,你現在是大夏靖邊侯府的小姐。”
“我父皇會相信,護國公府也會信,秦蠻子同樣會信。只要我能查清楚一件事。”
“什麼事?”
“這我不能告訴你,不過於你們無害就是了。”公主被人謀殺這等秘辛自然不能夠四處宣揚,薛晏也只好含糊其辭。
裴玠靜默半晌,將出鞘的匕首推回去後方道:“來日方長,我有時間去驗證你這話的真假。如果要我發現你私底下搞什麼小動作,我必取你性命!”
“日久見人心,世子會看到我的誠意的。”
裴玠看著這位公主說話時周遭一股強大的自信,那是他從來沒有在阿晏身上見到的風采。他心裡突然空落落的。他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小阿晏時候的情景,粉雕玉琢的奶娃娃,走路時一晃一晃的,咕咚一聲就歪進雪地裡,怎麼翻也翻不過身子來。
“你在這裡,那阿晏去哪裡了?”他的聲線不穩,像在顫抖。
薛晏本已經擡腳準備離開了,聽到這話驀地停下,唏噓不已,“她大概已經去了吧。或者,像我一樣重生在另一個人的身體裡。”
其實裴玠心裡清楚的很,真正的薛晏早已死在松鶴書院的那場大火中,可他就是不死心。他原以爲可以親眼看她長大,看著她從一個小胖娃娃長成娉婷的二八少女,然後將她收歸在羽翼之下。眼前的人雖然還是同樣的容顏,笑起來依舊甜美可人,卻再也不是那個懵懂無知的小姑娘了。
他手臂動了動,又失魂落魄地無力垂下。這一舉動看著薛晏眼中,一個想法由此萌生。她想到初見時少年的激動與質疑,想到他對於真相的執著,想到他在面對自己時眼中化不開的悲慟。
難道……他竟是喜歡小薛晏?!
“她呀,古靈精怪的!有時候特別頑皮,還總是闖禍,有時候還得理不饒人。可是隻有一看到她,我心裡面就會覺著特別歡喜。我真想一輩子都能看著她笑。”
裴玠那帶著些許悽然的聲音響起,薛晏才發現自己無意間將心裡的猜測說了出來。
薛晏真想扇自己一耳刮子。這種事情自己猜測一番便好了,問出來得多尷尬。自己佔了人家心上人的身體,這樣大大咧咧把話都挑明以後還怎麼見面!
她又想到了前些日子共患難過的徐世修。雖然她佔了薛晏的身體不該說這話,但她真是忍不住想感嘆一句世風日下!這小姑娘才七歲就招來了兩朵桃花,想她前世二十四還沒有人娶呢!
回到禪院,林氏果然著急了,見薛晏回來忙摟在懷裡心兒肝兒的叫著,生怕一個不注意她就又不見了。薛晏雖無奈,卻甘之如飴。
待薛晏身體好了之後本應該再去宮裡繼續上課,可林氏說什麼都不同意。裴序心裡有自己的算計,不會硬生生逼著薛家,而且太皇太后又耳提面命警告了他一番,他便不敢胡來了。但是他並不甘心,就下旨令韓夫人入松鶴書院教書,而宮裡的公主及伴讀也都跟著來了松鶴書院讀書。
自夏國出了個玉面閻羅,天下對於女子的束縛就沒有那麼嚴苛了。衛國的“弘賢新政”開啓女子入朝爲官之先河,接著各國的書院相繼開始招收女學生。女子入學在當今天下已是常見。薛晏先前就在松鶴書院唸書,如今再回書院薛銘與林氏自然樂見其成,反正只要能遠離皇宮就什麼都好說了。
賀遠等人終究還是逃走了,這也使得青州駐軍枕戈待旦,對秦軍最近調兵遣將之行爲的警惕提高到一個新的高度。
燕秦二國邊境不斷增兵,可就是沒有打起來,久而久之大家也都習以爲常了。民間甚至還設了賭局,就賭二國開戰的時間。但結果很遺憾,這賭局還沒等人下注就被官府清理了。
薛晏又尋了幾家燕國的商鋪試探,可惜的是沒有任何收穫,倒花了不少銀子賣東西,惹得林氏對著她又是一頓數落,但她依然沒有放棄對自己死因的追查,仍三天兩頭的往商鋪裡跑。有時候得了空她也會消遣一番,比如和小竹馬談談人生,和小夥伴們一道捉弄下馮先生。
日子就那麼一天天的過下去,平凡,卻是前所未有的溫馨。
轉眼已是六年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