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晏把裴玠的話一個字一個字拆開再組合起來，不敢再繼續(xù)想下去。

是裴玠瘋了還是她的耳朵有問題？

薛晏只覺得抱在懷裡的花燈太灼手，小碎步向後幾步，拉開二人間的距離，含糊道：“王妃和世子都是慈悲之人。”

如此裝傻充愣，裴玠知她已意會，卻不願明言。他回憶起這兩天看過的話本子，心想阿晏大概是害羞。畢竟是個女孩子，就算她平日裡再怎麼不拘小節(jié)遇上這種事也不可能無動於衷。

追姑娘不可能一蹴而就，要循序漸進(jìn)才行。裴玠點到爲(wèi)止，自覺退後一步，“過會兒城中會有煙花，站在這裡的窗口可以看得很清楚。阿晏過來看？”

薛晏小心翼翼地觀察裴玠的神色，而裴玠亦看向她。他眸色如繁星璀璨而不失溫暖，薛晏心裡有些害怕。那樣的熾熱目光她只在徐世修的眼中見到過。她復(fù)又低下頭，懷中紅蓮灼灼，她好像明白了什麼。

“不，不用了。最近家裡門禁頗爲(wèi)森嚴(yán)，而且我親事眼看就要定下，這樣…實在不妥當(dāng)。”薛晏委婉地拒絕。

裴玠大驚失色，“你要定親了？”薛夫人不是正忙著這事麼，怎麼這麼快就定下來了！

“嗯，出了正月就定親。”

“這這這…”裴玠再也不能淡定，先是跑到窗戶邊吹了會兒風(fēng)，又跑回薛晏身邊，幾次欲言卻止。他既悔又恨，這纔剛計劃好準(zhǔn)備言明心意怎麼就成這樣了！

裴玠這個樣子薛晏哪裡還不明白他的心思。只怕自己前頭想得太簡單了，裴玠的這一番作爲(wèi)可能不完全是因爲(wèi)原主。也怪她自己傻，裴玠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她怎麼還能單純地把這些反常歸咎於原主小時候的桃花呢！

薛晏無意傷害裴玠，也自認(rèn)爲(wèi)這六年來沒有與他來往過切。她不知裴玠的心意從何時而起，只知自己受不起這番心意。既受不起，那便不能留一絲餘地。

她把花燈放在桌上，決然道：“今日多謝世子款待，也多謝王妃的一番好意，薛晏心領(lǐng)，這花燈卻是收不得，世子收回去吧。天色不早，薛晏先告退了。”薛晏步履極快，眨眼間便走到門口。

門外褐衣小廝與侍衛(wèi)一左一右如門神般立在門口，玉容急得直轉(zhuǎn)圈子卻奈何不得，只能站在一旁心急如焚地等。

玉容虎視眈眈之下，那侍衛(wèi)竟還有心與小廝悄聲閒話，“小武，你說世子今兒是啥意思，怎麼把那祖宗請來了，還誆人家說是王妃請的？剛纔要不是我機(jī)智差點兒就圓不回來了。”

小武慢慢挪過去，神秘兮兮地道：“前兩天世子剛問我怎麼樣跟心儀的姑娘道明心意而不顯孟浪，我就給世子買了一整套的《錦繡良緣》，世子一邊看一邊做筆記，可認(rèn)真了！結(jié)果今天就來這麼一出，你說是啥意思。”

侍衛(wèi)興致勃然，“世子這是…看上人家了？”

“八成是。”

“哎呀呀呀！世子可算想通要娶媳婦了。誒，不對——”侍衛(wèi)聲音一抖，“世子可別想不開，那可是個女惡霸！”

“你小點兒聲！”小武趕緊捂住侍衛(wèi)的嘴巴，朝已經(jīng)注意到二人竊竊私議的玉容乾笑兩聲，“他這人有病，姐姐不要見怪。”

玉容分明聽到“女惡霸”二字，他們就是在非議小姐，雙手叉腰就要和二人理論，門卻開了，薛晏逃也似得疾步而出。

“小姐！”玉容忙迎上去仔細(xì)打量小姐有無受傷害。薛晏不欲在此多待，抓過玉容的手就匆匆下了樓。

二位門神看得目瞪口呆，方是時，裴玠才追出來，手上還抱著紅蓮花燈。他見薛晏已經(jīng)下了樓梯，忙吩咐侍衛(wèi)，“快去把車上的燈籠取下來，換上無標(biāo)記的，送薛小姐回去。”

“啊？”侍衛(wèi)看得糊里糊塗腦袋還沒轉(zhuǎn)過彎來，世子怎麼突然想起來換燈籠。直到小武看不過去狠狠踹了他一腳，他才反應(yīng)過來，領(lǐng)命，“屬下這就去辦。”

裴玠懷抱花燈走到欄桿邊，好在此刻飯點已過，大家都去看街上花燈，樓裡沒有幾個人，也就沒有人注意到裴玠的古怪模樣。他目送薛晏上車，直到馬車駛走還不願收回視線。

“世子，現(xiàn)在可要回府？”小武意識到裴玠心情欠佳，依照以往的經(jīng)驗如果任由他這樣站著他能站一晚上，遂出言小聲提議。

裴玠的心情的確很糟糕。比被姑娘拒絕表白更慘的是連表白的機(jī)會都沒有。他可準(zhǔn)備了好些話等將來在見面的時候說，如今阿晏一句即將定親把一切機(jī)會都否決了。這可如何是好！

好在他不是個輕易放棄的人，這種婚姻大事又非同小可。阿晏既還沒有定親，那就說明他也不是完全沒有機(jī)會。首先，他得打聽打聽敢要與阿晏定親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其次，他需要換一個得力的小廝。

於是，他陰森森地對小武道：“你回府去把那整套《錦繡良緣》抄十遍！換小文來我身邊伺候！”

~

回到徐府已是子時過半，徐世修卻沒有絲毫睡意。他剛捱了裴珣一頓打，傷口隱約作痛卻不著急尋醫(yī)問藥，而是走到牀前從枕頭下拿出一塊羊脂玉。那玉石約半掌之大，已雕刻著的圖案已初具雛形，可看出是一隻胖乎乎的兔子。

喜歡兔子卻還愛吃兔子，阿晏可真是個不尋常的姑娘！他失笑，從牀頭的多寶閣中拿出一個小刀，在桌邊坐下，細(xì)細(xì)雕刻起手中的玉石。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身竹青色常服的徐世儒走進(jìn)來。徐世修無視他，專注於雕刻玉石，像是在做一項神聖的事情。

“我看你屋子裡的燈還亮著，過來看看。”徐世儒信步而來，笑道，“你大半夜不睡覺在搗鼓什麼？”

徐世修沒有理會他。

“如果你沒有什麼事的話，我有件事想問你。”徐世捷從袖中掏出了一塊布條扔在桌子上，布條參差不齊，像是在衣服上撕下來的，只有手掌大小，上面赫然一個鮮豔的“防”，顯然是血書。

徐世修看見布條瞳孔驟縮，低頭不語。那是他從小花園離開後趁裴珣不在匆忙之中放在裴璿身上的，如今卻落到他大哥的手上。

徐世儒微微嘆道：“阿修，你這是做什麼呢？我是你的大哥啊！”

“君子有所爲(wèi)，有所不爲(wèi)。”徐世修擡頭直視自己的長兄，正氣凌然。

“所以你的有所爲(wèi)就是告訴五皇子提防我！”徐世儒冷哼一聲，反手拂落桌上的一干物品。有茶杯，有帶字的血布，有小刀，還有正在雕琢的玉石。

徐世修眼睜睜看著玉石掉落，裂開一道縫，恰好在兔子的脖子上，看上去就好像這隻兔子被斬首了一樣，很不吉利。

“大哥，就此收手吧。”他無力勸道。

徐世儒置若罔聞，撩開衣袍坐下，緩緩道：“年輕人做事難免會衝動些，大哥不會怪你的。你還小，不懂政治，大哥也不想你參與其中。等過幾天我會在軍中給你謀個差事，儘量讓你往南邊去，那邊相對還算安定。出了正月後我和爹就選個良辰吉日去薛府提親，爭取今年就讓你與薛晏完婚，然後你們小兩口一起到南方去，什麼都不要管，和和美美的過日子。等到你們回來，一切都會結(jié)束了。”

徐世修面容冷峻，寒眸盯著徐世儒一字一字問道：“大哥，先太子真得是三皇子所害嗎？？”也不等徐世儒回答，他又接著道：“是你從孟止那裡拿到相思散給先太子下毒，後來四皇子又尋來孟止解毒，再次下毒陷害給三皇子。你和四皇子與早就認(rèn)識孟止！什麼兄弟情深！那不過是你們演得一齣戲而已，我說的沒錯吧！”

徐世儒的食指在桌上一下一下扣著，微細(xì)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無限被放大，似扣在人心裡，讓人喘不過氣。良久，他道：“沒錯。”

“那麼接下來呢？接下來你又要給誰下毒！裴瑾還是裴璿！”徐世修越來越激動，最後抓住徐世儒的肩膀拼命晃盪，“大哥，這是犯上作亂！”

“阿修，你自幼熟讀百家之言，孰不知勝者爲(wèi)王的道理。如果四皇子真正得手，自然是徐家神機(jī)妙算，日後必能更上一層。若不幸事情敗露，那是我們棋差一招，前提是你不從中作梗。這種較量朝廷之上無時無刻都在發(fā)生，你以後見得多了也就不足爲(wèi)奇了。”

“大哥！先太子纔是正統(tǒng)，你這樣做和謀逆有什麼區(qū)別！”

徐世儒聞言揚手打了徐世修一巴掌，“閉嘴！你知什麼是正統(tǒng)？能登上皇位的纔是正統(tǒng)！六十年前的正統(tǒng)是齊王一脈，可如今呢？裴莊年輕時候是怎樣的少年英雄，如今還不是龜縮在這京中一角，兵權(quán)悉數(shù)上交，甚至連封地都不敢回！”

徐世修據(jù)理力爭，“那如何一樣！顯宗皇帝繼位是爲(wèi)了匡扶社稷，齊王府交權(quán)也是不願多生干戈。他們是真正爲(wèi)了大夏百姓，你們卻是純粹的爭權(quán)奪利。你們爲(wèi)達(dá)目的不惜背叛親人摯友，無視倫理綱常，怎麼能和他們那樣高潔之人相提並論！”

“阿修，你莫不是讀書讀傻了？”徐世儒譏笑道，“你當(dāng)真以爲(wèi)顯宗皇帝是爲(wèi)了黎民社稷？自古爲(wèi)君者，有幾個是高潔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