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非想知道的話……”袁護猶豫了一下, “我可以安排你進宮親眼看看。眼見爲實。你自己看到的遠比我說上一萬句頂用。”
薛晏擡起頭,露出微紅的雙眼,“真得就那麼不堪麼?”
“何止是不堪。長陽宮中終日做法, 煙燻霧繞, 華泰宮也被封了, 整個皇宮裡到處貼著黃紙, 比道觀還要壯觀幾分。”
“好, 我進宮去看。我非要看清楚不可!”
從書房出來,薛晏又被領著住進了含芳園,裴玠也跟著一道住進園中的廂房。稍事梳洗一番之後, 薛晏不由自主地叩開裴玠的房門。
其實她也不知道爲什麼來找裴玠,只是覺得心裡憋悶, 想要找個人說說話, 然後腦袋裡就浮現出裴玠的容貌, 雙腳也跟著不聽使喚地走過來。
叩響門地時候薛晏也嚇了一跳,她驚訝於自己已經習慣了“心事講給裴玠聽”這種法則。同時她心中也十分疑惑, 她明明想著對裴玠敬而遠之的,又爲什麼會生出這樣的想法。
她趕緊向後退了一步,後悔這種不過腦子的行爲,偏偏這時候門打開了。
“阿晏?你怎麼不去休息?是又出了什麼事嗎?”裴玠不作他想,只單純以爲薛晏有事找他, 畢竟她這幾日接二連三經歷了這麼多變故, 連個喘息的機會的都沒有, 鐵打的人都會受不住。
“沒, 沒事!”薛晏果斷轉身, 走了兩步卻堪堪停下,轉過身, 一臉糾結和難爲情,“其實……有事。”
裴玠眉眼暗藏笑意,忍俊不禁,“進來說話吧。”
薛晏低著頭往屋裡走,忍不住唾棄自己一番。爲什麼非得找裴玠商量事情?她自己又不是做不了決定,作何多此一舉向他求個安心才覺得踏實!
等等……安心?!
薛晏又被嚇得一個激靈。她回想一番這連日來的事故,想著裴玠究竟做了什麼會讓她感到安心,結果卻發現他什麼也沒做。這一路上裴玠就像個隱形人一樣跟在她的身邊,不刻意尋找根本注意不到他,可是每次只要她一轉頭就能望見他溫暖的目光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身影,透過那目光,甚至能感受到他心中滿滿當當的情意。
念及此處,薛晏心尖兒顫了顫。
落座後,裴玠十分體貼地倒了一杯溫水遞給薛晏,並問道:“什麼事情讓你這樣糾結?”
說起正事,薛晏很快摒棄了心頭那些雜念,正色道:“我剛纔和袁護談了一下,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也的確是要謀反。”
“那你準備怎麼做?”
薛晏愁楚地道:“大燕這光景你也看到了,就算他不反也遲早會有別人舉事。我……我仔細想了想,與其到時候使舉國混戰,倒不如早早定下袁護的名分。袁護有經天緯地之才,品行賢良,該是一個好君王。”
裴玠訝然,“你要幫他?”
“我根本就沒辦法阻止。”薛晏雙眉緊緊蹙著,“國之大者,仰君德而順民意。君王無德,又怎麼敢奢求百姓歸順。如果眼下身爲皇子的常佑是個清明人,我誓死也要護著大燕社稷,可他終究是教我失望了。一個陰狠歹毒的皇子長大後註定不會成爲一代賢君,更嚴重一點,倘若常佑繼位,他的所作所爲會遠比當今要殘暴,到那時老百姓的日子只會更難過。倒不如就此了結,也算是我身爲長寧公主,爲大燕百姓做得最後一件事了。”
裴玠半晌無話,心裡卻是熱血翻騰。薛晏是個大義之人,裴玠一直都知道,卻沒想到她會有如此一番心胸氣度,能爲黎民百姓做到這一步。不過話說回來,燕王與燕皇子也的確昏聵,只可惜大燕百年基業就這樣葬送了。
“這不是玩笑,你可真的想好了?”裴玠又確認道。
“我從來都沒有絲毫玩笑之心。”薛晏神色莊重肅穆,“我知道這樣做對不起陳氏列祖列宗,可是大燕萬民又有何辜,他們所期盼的生活不過是安居樂業而已,既然陳氏無人能做到,合該將此大任交給有擔當的人去做。”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還沒想好該怎麼做。”薛晏形容略顯蕭瑟頹敗,“我打算近期入宮一趟,暗地裡見見那父子二人,也好徹底做個了斷。”
裴玠思忖後,道:“這樣也好,了斷之後你就安心做靖邊侯府的千金小姐,和這燕國再無半點干係。”
“可是……我還是害怕。”薛晏聲音裡充滿了無助,“我知道現在已經是個不死不休的局面,也知道沒有更好的方法去拯救這一方黎民。親手覆了大燕江山已屬不忠,撇開君臣之別,他畢竟還是我的父親,他能殺我,我怎麼能害他!”
這個姑娘終歸是顧忌著這麼多年的父女親情,真是傻得讓人心疼!裴玠腦海中過了一遍可行的方法,最終選了個兩全其美的告訴她,“阿晏並不需要弒父,只是把燕王從王位上拉下來而已。可如果你想要保下燕王性命就有些困難了,唯一的方法便是變被動爲主動。”
“什麼意思?”
“我記得前世阿晏的書法是燕王親自教導的,今世字跡也沒有太大的改變。”裴玠點到爲止。
薛晏是個聰明人,頓時明白了裴玠的用意。
袁護辦起事來效率還是不錯的,當天傍晚就派人送來一身極爲可體的太監衣裳和一枚令牌,讓她換上後以便混進宮。
薛晏是孤身一人去的皇宮,從護國公府到宮門口這條路她再熟悉不過了,抄了兩段近路後統共走了兩刻鐘就來到宮門口。
她拿出袁護準備的那枚令牌給門口攔路的禁衛軍看,那頭領只粗略掃了一眼就放行了,薛晏得以順利混進宮城。由此她也不得不心驚,沒想到袁護對於皇宮的掌控竟然到了這樣牢靠地地步。果真是天亡大燕麼?
未免意外,薛晏躲過了記憶中禁軍的佈防和來來往往的宮人,孤身來到了長陽宮前。
此時夜幕四合,檐下掌起燈火,宮門口卻無人把守。薛晏不會以爲袁護爲她掃清障礙至此,那出現這種現象就尤爲可疑。
薛晏小心翼翼推開虛掩的宮門,只見宮苑中亦無人侍候,空落落地只有一棵古榕樹和貼滿了符咒的高牆,黃紙硃砂看得人既晃眼又心慌。
儘管臨行前袁護又提點了幾句,薛晏心中早有準備,可是真正親眼所見這種場景她還是不寒而慄。
堂堂一國之君一門心思紮在求仙問道上,歸根結底是誰的錯?薛晏捫心自問,最後得出一個結論,造成這種結果的不是一個人的問題,而是由她自己、皇帝乃至大燕萬民共同促成的。這就不得不嘆一句造化弄人了。
她擡起頭看向宮中栽種的榕樹的枯枝,時值初春,枝頭已冒出點點新葉,於這腐朽的深宮添了些盎然的生機。
她忍下即將溢出來的淚水,無奈又悲涼地嘆息一聲,擡腳邁向通往殿室的臺階。
殿室中燈火通明,從外面能看到有人影閃動。薛晏從袖子裡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將窗扇上的紗布劃開一個單眼可視物的小洞,貓著身子往殿內看。
從這一方看去,薛晏只能看見一個背對著自己盤坐在的明黃色身影和一個身著道袍手持拂塵的道貌岸然的老傢伙。那明黃色身影薛晏再熟悉不過,正是她前世叫了二十四年“父皇”的人,而另一人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天師了。
“天師,你這符水似乎沒大有用了,連著好幾日朕都夢見了公主。朕看見她渾身是血地站在朕跟前,拿著劍要刺殺朕。”
那熟悉中帶著些蒼老與疲憊的聲音,聽得薛晏心中五味雜陳。
是時,天師掐指裝模作樣一算,很是高深地道:“回陛下,臣算著應該是公主怨氣未消,故而纔會流連大內遲遲不肯離去。不過陛下放心,高臺馬上就要建好了,屆時臣會做法超度公主芳魂,到那時陛下就可高枕無憂了。”
“唉,這個常德自小就愛憎分明,她這樣纏著朕不讓朕安生,必然是恨極了朕。現在想想朕也是後悔,當初怎麼就糊塗了對她起了殺心呢!她是那樣乖巧的孩子,大事上從來不曾忤逆過朕的意思,朕居然會覺得她會另行不軌。”
他後悔了?他在懺悔!薛晏心火灼灼,激動地想著,原來父皇一直在後悔殺了自己,他其實是相信自己的!他這麼多年沉溺於問道不過是想得一個救贖的法子而已。
下一刻,天師淡淡道:“陛下並沒有做錯。牝雞司晨,爲家之索,宮中既有了大皇子,公主就應該守好自己的本分,歸還朝政避退後宮。而公主卻沒有這樣做,依然我行我素獨攬大權。誠然公主初心是好的,可是隨著皇子一天天長大,誰能料到以後公主會不會生出別的心思。陛下也是爲了大燕的江山社稷著想,何錯之有?”
燕帝想了想便認同了天師的話,挺直身子堅定地道:“你說的對,朕沒有錯。這本就是常德壞了規矩,朕這也是防患於未然。雖然她於社稷有功,但畢竟是個公主,這大燕的江山遲早要教到皇子常佑手裡的。她既德才兼備,又在民間有那麼好的名聲,把朕的風頭都蓋過了,朕留著她勢力一天天壯大,日後常佑繼位時又是一樁麻煩事,不如殺了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