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思女心切?”薛晏重複喃喃這一句, 放在桌子上的手也無意攥緊。
裴玠拍了拍她緊繃的胳膊,示意她放鬆身心,不必如此介懷。又對老闆道:“那天師是什麼來頭, 如此動作勞民傷財, 難道朝中沒有人反對?”
老闆哀嘆道:“反對又有什麼用, 那天師有通天的本領, 皇上很是信服。兩年前溫家的老大人不過斥責了天師一句, 就被皇上下旨滿門抄斬。你說這誰還敢反對!”
薛晏忙問:“你說的被滿門抄斬的可是大皇子的外家——溫則渠溫老大人家?”
“對對對,就是這老大人!”
“大皇子怎麼說?那可是他親外祖父,難道就無動於衷了?”
老闆面露鄙夷之色, “大皇子怎麼會無動於衷,他親自請旨監斬溫氏族人!我那時聽從京城來的客商說, 溫家受刑當日, 天空落下紅雪, 行刑完之後午門的血都匯成小河了!”
“兩年前…他才十歲呀!他怎麼敢!”薛晏一拳打在桌子上,本就殘缺不全的桌面立即碎落一角掉在地上, 濺起的灰塵沾灰了她的衣襬,她卻渾然不覺。
一個十歲的孩子能穩坐午門監斬自己的血親,這簡直就是禽獸不如!這些年大燕朝究竟發生了什麼,爲何所有的人事都面目全非了?
天師!
薛晏準確的抓住了這個信息。似乎一起變化都始於這個天師的出現。
“那鬼天師到底是什麼人?”
老闆想了想,道:“據說是京城郊外一個什麼道觀的真人, 聲稱自己修行了幾百年了。呸!我看也不過是個騙子罷了, 說不準還是秦國派來的專門迷惑皇上的。你說這皇上也真是…”
他話說一半, 似是幡然醒悟過來眼前這兩尊神是外國人, 不當與他們非議本國朝政, 便不多說了。
所幸薛晏與裴玠也將該打聽的都打聽清了,沒有繼續追問。
裴玠從包袱裡拿出一小錠銀子推到老闆跟前, 溫和地道:“有勞老闆打掃一間房,我與我兄弟今晚要住在這裡?!?
老闆雙手接過銀子,笑逐顏開,連連稱是。裴玠伺機觀察他的雙手一番,見他右手虎口處磨了厚厚一層繭,眸色微沉。
等到老闆看起來樂呵呵地去收拾房間,薛晏把酒杯一摔,氣沖沖地道:“等我入了大興城,非把這鬼天師卸了不可!”
裴玠一手執劍,一手牽起薛晏的手站起來,面容緊繃,“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薛晏一頭霧水,身體被裴玠拽著不由自主往門口走。踉蹌了幾步她又退回來拿起自己的劍,不解地問:“怎麼了?”
“這老闆是個練家子,我猜他是袁家派來的人?!?
裴玠邊說邊打開門,正欲去解馬繮繩,四方屋頂上冒出一圈引弓搭箭的士兵,街頭也傳來馬蹄得得與甲冑碰撞之聲。
薛晏拔劍出鞘,指向街頭綽綽人影,瞭然一笑,“你猜對了。我說這十三城過得也太順當了,敢情都在這兒等著呢!”
那騎馬的魁梧將軍遙遙而至,薛晏定睛一看,還是個熟人。
此人名喚肖嘉,原是街頭一名混混,十七年前恰逢其會,入了袁家軍,憑著軍功一步步升爲將軍。當年刀五娘等人血洗臨聖城時肖嘉還救過她的命,想不到時移世易,如今此人倒反過來捉她了。
“裴世子,薛小姐?!毙ぜ螐鸟R上拱拱手,“在下肖嘉,奉護國公之命請二位大興城一敘?!?
裴玠粗略思索一下全身而退的可能,結果發現前後左右天上地下的路都被堵上了,只好周旋一番再做打算,“依我看肖將軍的陣仗,這個‘請’字用得怕是不妥當?!?
肖嘉賠笑,表情看著倒誠意十足,說出的話卻不是那麼好聽,“本將也是奉命辦事。軍令如山,還望二位體諒?!?
“貴主倒是執著!”薛晏豎起劍往堅硬的石板上直直一插,劍身搖晃著發出陣陣悲鳴,“也罷,就跟你走一遭。反正我也早晚要去護國公府拜訪的,如此一來倒省了不少事?!?
裴玠即刻會意。既然行蹤已經泄露,與其躲躲藏藏地入大興城,不如先發制人,直接尋到袁護那裡攤牌,是忠是奸直接辯上一辯。忠者如何,奸者如何,到時候再行不同手段便是。
想明白後他也收了劍,“那我就陪你一道去逛逛?!?
肖嘉一揮手,立即就有身後的士兵牽過二人的馬繮過來。
“二位既是遠道而來的貴客,本將自當以禮相待,就不給二位上鎖了。貴客請吧?!?
那照你的意思是要像捆犯人一樣把我們押解入京?肖嘉你果然不改流氓本色!薛晏咬牙切齒,恨不得上去撕了肖嘉才甘心。
敵人劍拔弩張且人多勢衆,他二人雙拳難敵四手,就算再恨也得忍著,雙雙翻身上馬,跟著肖嘉離去。
出了這小巷子,二人左右側各多出一列騎兵,薛晏側目瞄了一眼,嗤了一聲,“真是小人之心!”
“二位是貴客,閃失不得。”肖嘉笑瞇瞇地回了個軟釘子。
要是擱以前,肖嘉這樣流氓的樣子薛晏還十分滿意,畢竟對待敵人就是要無所不用其極。可有一天這種“無所不用”用在了自己身上,薛晏就不樂意了。
然而這種不樂意是放在心裡的,等到沒事的時候再拿出來琢磨琢磨報復的法子。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想——袁護是爲何請自己去?是因爲溫蘭在被抓之前找過自己之故,還是他已經通過種種破綻識破了自己身份。
一路無話,只聞馬蹄作響。
肖嘉似乎不著急覆命,快馬疾行出了立陽城之後速度就慢了下來,甚至還有心情同裴玠閒話,“裴世子今年多大了?”
“十七。”
“才十七啊…嘖嘖,真是少年才俊。當年我十七的時候還在大街上跟人搶食呢!”肖嘉馬速又落下幾步,擠到了裴玠與薛晏中間,“話說,我瞧世子的樣子早已看出今日之局。冒昧問一句,世子說是怎麼看出來的?”
裴玠覺得這也不是什麼緊要之事,便如實說來,:“此局破綻百出。其一,桌子上有積灰明顯是許久沒有收拾,可能你們是想營造一種破敗的氛圍,可是過猶不及,那灰塵少說也得落個三四年才能積這麼厚。其二,立陽城中民生凋敝,我之前轉了大半個城,見許多大酒樓都歇業了,而這一家小店還開著,甚至有時令蔬果,太不尋常。其三,這老闆不過一市井小民,此地距離大興也不近,他知道的事情太詳細了。其四,他虎口有繭,常年握劍纔會在虎口磨出繭來。如此四點我便斷定此間非同尋常?!?
肖嘉聞後由衷讚道:“現在的年輕人可了不得,都是文武全才呀!不錯不錯?!?
薛晏在旁邊也聽了一耳朵,回想一番發現果真如此。只是當時她一門心思放在立陽城的變化上,後來又震驚於聽到的消息,生生忽略了這些細節。
想到老闆說的消息,薛晏到現在都無法接受?;噬系摹八寂那小笨梢悦銖娊忉尃懶奶?,可陳常佑的行爲根本就不可思議。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先前那老闆說有個天師讓皇上造高臺祭奠長寧公主,可是屬實?”
“那狗賊,簡直該死!”肖嘉目光凌厲至極,似要將那天師生吞活剝了一樣。
這麼說來確有其事了。薛晏陷入深思,因爲建造高臺的緣故朝廷加了苛稅並抓壯丁,現在的大燕是怨聲載道民不聊生。這個時候袁護類似謀反的行爲…還稱得上是不軌嗎?
裴玠心思縝密,將這連串的事腦中過了一遍後,質疑問難,“這樣的事情你們怎麼會透露給我們?”
肖嘉緩了緩面色,玩味地看向薛晏,“二位此行不就是來查個真相嗎?”
薛晏身體一僵,一個想法浮出腦海——袁護識破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