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楚王府的路上, 裴璿與裴瑾夫婦狹路相逢。
裴瑾長身玉立,著親王朝服策馬立在一華蓋馬車旁,彎下身子聽車中人輕聲絮語, 他聽得很認(rèn)真, 眼神亦專注於車中之人。
對這個二哥, 裴璿是既恨又敬。恨的是他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政事上行事狠辣絕不與人留半分餘地, 逼得自己捉襟見肘;敬的卻是他雖心狠手辣卻難得狠的磊落,他所做的只是將裴璿這方已經(jīng)存在形成的錯誤揭露出來,扼殺住裴璿的力量, 壞也壞的光明正大,此謂真小人。比起某些僞君子更應(yīng)獲得尊重。
裴璿等了好半晌才見裴瑾轉(zhuǎn)過頭來, 看到他似乎很訝異, “五弟?你怎麼在這裡?”裴瑾四顧這不算寬敞的路, 恍然明白過來,“是我擋了你的路嗎?”
被競爭對手忽視是一種恥辱, 雖然知道裴瑾夫婦恩愛甜蜜,他這也是無心之舉,裴璿還是鬱悶不已,意有所指地刺道:“當(dāng)然。”隨即又問,“看二哥這模樣倒像是從宮裡來的, 是父皇召見嗎?”
“是太皇太后要見你二嫂, 我去接她了。”
“二哥二嫂伉儷情深, 真是羨煞我等。”裴璿向牆根躲了兩步, “二哥先請過吧。”
裴瑾拱拱手, 也不客套謙辭,“那就多謝五弟, 爲(wèi)兄就先過了。”
裴璿目送著這對夫婦消失在街口,這才轉(zhuǎn)頭嘆道:“有情人終成眷屬,嘖嘖,真好啊!看得我也想娶媳婦兒了。”他負(fù)手慢悠悠地朝前走,自言自語,“若不是你也想爭大位,我一定祝你早生貴子。”他頓了頓,搖頭又嘆,“算了,還是祝福一下吧,畢竟就剩咱們兄弟兩個了。唉。”
“有情人終成眷屬……”裴璿停下來,低喃重複著這句話,定定站了許久,方徐徐長舒一口氣,“也罷,你有此番心意,我就再豁出去信上一次。且讓我看清這世間人心所向到底爲(wèi)何!”
他長袖一拂,邁著堅定的步履朝皇宮而去。
~
“陛下,楚王求見。”花公公弓著身子,在小憩的裴序耳邊輕聲提醒道。
裴序睜開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渾濁的雙目才恢復(fù)些許清明。
自服食了裴珣所供的丹藥,裴序一度精神飽滿容光煥發(fā),這對一個盛年不在的皇帝是個致命的誘惑,因此他依賴上這丹藥。可是這是一種□□,雖然在知道裴珣其心險惡裴序就停下服用,他的身體也早被這毒侵蝕,精神一日不勝一日。
他想了半晌,才反應(yīng)過花公公的話來,點頭道:“讓他進來吧。”
聲聲唱喝層層通傳之後,裴璿闊步而來,恭敬地道:“兒臣拜見父皇。”
裴序看著颯颯英姿生氣盎然的小兒子,滿意地笑了。雖然他一生平庸無奇,可是他的兒子卻很爭氣,有他在大夏山河便不會有失,他這也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平身吧。”裴序擡臂虛扶一下,“你來見朕是有什麼事嗎?”
“回父皇,兒臣是來請父皇賜婚的。”
“賜婚?”裴序?qū)Υ耸路磻?yīng)倒很快,朗聲大笑,朝花公公打趣道:“瞧瞧!瞧瞧!朕這兒子終於也開竅了!好事,好事啊!快跟朕說說,你相中誰家的小姐了?“
“父皇想是誤會了,兒臣此番是爲(wèi)齊王世子裴玠請婚的。”
裴序的笑容慢慢攏住,語氣不善,“裴玠?哼,你與他什麼時候這麼好了?”
面對裴序可以釋放的威壓,裴璿臉上絲毫不顯驚慌,從容地道:“回父皇,並非兒臣與裴玠交好,而是我們需要向齊王府適當(dāng)表達(dá)一下善意。”
“怎麼講?”裴序向前傾了傾身子。
“齊王府的身份擺在那裡,我們一味打壓只會讓世人認(rèn)爲(wèi)皇室涼薄不堪。現(xiàn)在這一脈很討巧,沒有生出什麼不該有的心思,這很好,繼續(xù)晾著反而不妥,尤其是剛出了裴珣這樣的事。這種情況下我們應(yīng)該恩威並施,爲(wèi)身爲(wèi)世子的裴玠選上一門極好的婚事,告訴他們以及世人,皇室並不是容不得人的,只要忠心耿耿心無旁念,總會有出頭之日的。”
裴序眉心緊縮,認(rèn)真思考著這個提議。他少年時曾與裴莊一道拜入樂遊先生門下求學(xué),對於裴莊的才學(xué)品性也摸出幾分。他知道以裴莊的性格不會謀反,同時也很清楚齊王府的存在對於皇室政權(quán)始終是一個威脅。該怎麼處置齊王府是一個天大的難題,裴璿的提議或許可以緩和一下矛盾,卻無法使矛盾消弭。長此以往,這矛盾只會越演越烈。
“這是施恩之舉,待他們承了這恩,還需施威壓制一二,明確告訴他們誰纔是當(dāng)朝者。”裴璿罔顧父親越皺越緊的眉頭,繼續(xù)道:“對於一個沒有實權(quán)在握的王府,加上當(dāng)年的先祖聖旨,震懾又有何難。”
“那你說該爲(wèi)裴玠選一門怎樣的親事?”
“既然是恩寵,自然是要選個近臣貴女,最好是文臣門第。只不過……”裴璿斟酌一番,“依兒臣的意思,薛家雖爲(wèi)武將世家,卻也是個好選擇。”
“薛家……你說薛晏?”裴序搖頭否決,“不行,薛銘手握二十萬重兵,在朝廷舉足輕重,薛晏的婚事朕自有主張。”
“正是因爲(wèi)手握重兵,這恩寵對於齊王府才更顯隆重。退一步講,薛家軍鎮(zhèn)守邊境幾十年,靖邊侯府一直深受皇恩,再不遏制一下,只恐來日又是一個徐家。”
“不,朕太瞭解薛銘了。薛家人的忠義是刻在骨子裡的,朕最放心他了。”裴序篤定地道,“就是因爲(wèi)放心朕纔會把二十萬的兵權(quán)交給他,他也從沒叫朕失望過。”
“父皇,這是兩碼事。”裴璿端望裴序的神色,小心謹(jǐn)慎地道,“相信薛家,同時也得以防萬一。事關(guān)江山社稷,慎之又慎總是無錯的。賜婚於此二者,也是一個試探。若是真正的忠義自然不會因此而心有芥蒂,只消看看薛家拿到聖旨後的態(tài)度,我們心裡也好有個數(shù)。再者說,二十萬的兵權(quán),對齊王府也是個不小的誘惑,盯緊了這二府,忠奸不日則辨。忠,自然是賞;奸,當(dāng)斬草除根。”
裴序疑道:“你素日與薛氏姐弟交好,怎地如此不相信薛家?”
“兒臣一直相信他們,只是想確認(rèn)他們值不值得兒臣繼續(xù)相信。”
“只怕本無嫌隙,這樣一來反倒生了嫌隙。薛氏父子正在邊關(guān)廝殺,如此豈非寒了他們的心。”
裴璿沉默片刻,神色認(rèn)真地道:“讓他們寒心,總比將來他們讓我們寒心好。”
裴序嘆了口氣,扶著花公公的手站起來,吃力地走到裴璿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是心疼地道:“你一直是個秉性淳厚的好孩子,今天能說出這樣一番話可見是被那些賊子傷透了心。也罷,朕就遂了你的意,朕也想看看這忠義二字到底價值幾何!”
出來大殿,裴璿攤開雙手,看著細(xì)碎的汗珠在陽光下折射出晶瑩的光芒,他虛握成拳放在身側(cè),一步一步邁下臺階。
裴玠啊裴玠,你可莫要叫我失望纔好。
還有阿纓,等他凱旋歸來還需找他坦白一下,要不然這兄弟可真沒得做了。至於阿晏——
裴璿按下胳膊上豎起的汗毛,這樣寬慰自己:雖然沒經(jīng)過她的同意,但我爲(wèi)她找了這樣一個好夫婿,原則上她該感謝我。嗯,沒錯!所以他或許可能也許大概……算了還是出去避一避吧。
大殿內(nèi),裴序輕靠在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花公公則跪在地上手法嫺熟地爲(wèi)他揉腿。
“五子長大了。”裴序依舊閉著眼睛,突然冒出這樣這樣一句話。
花公公手下一頓,不敢吱聲,仿若沒聽見似得繼續(xù)揉腿。
裴序再次嘆息一聲,睜開眼睛緩緩坐正,“太皇太后說二子像顯宗,依朕看這個五子纔是最像的。本來朕覺得他太過婦人之仁,還想再磨磨他的心性,不過觀他今日之舉倒令朕放下心了。有他在,朕百年之後也得安息了。”
花公公浸淫深宮數(shù)十年,自然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他低低笑了兩聲,“陛下這可說哪裡的話,您正值壯年,怎麼就謅到那麼遠(yuǎn)去了!”
“說快也快!”裴序捏了捏眉心,面容疲憊,“朕的身子骨都被那丹藥敗壞完了,想想也沒幾天活頭了,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這裴氏江山。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朕也管不了這麼多了,只要於社稷無礙,就由著他們折騰去!五子的話你可都聽清楚了?”
花公公眼珠子悄悄轉(zhuǎn)了一下,伏了伏身子,並不言語。
裴序擺擺手,“去擬旨吧。”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