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貞和十一年,秋,京都盛華,太傅府。
青石板鋪就的光華地面上跪著一排四個少年,都是七八歲的年紀,個個衣著光鮮,只是玉潤可愛的臉蛋上都多多少少掛了花。
此刻,四個少年正伸長脖子拼命朝屋子裡瞅,恨不得生出一雙透視眼能從緊閉的門窗中窺得一二場景。
跪在最左邊虎頭虎腦的小少年薛纓最先忍不住,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又用胳膊撞了下身旁的人,悄聲道:“阿璿阿璿,你說馮先生會原諒我們嗎?”
那喚作“阿璿”的少年聞言拿肉呼呼的手摸著下巴,顯得十分高深莫測,配著這下跪的場景卻略爲滑稽,但這一舉動仍引來其餘三人滿含期許的目光,隨後就聽他說:“其實我也不知道。”
緊接著裴璿就受到三道失望中夾雜著鄙視的複雜目光,他攤開手錶示十分無奈:“你們也不想想,半個書院都燒乾淨了,尤其是那個藏書樓!”
此時他伸出左手三個手指,並將右手握成拳搖了搖,接著道:“那藏書樓整整三層,十幾萬藏書,全都化成灰啦!馮先生他當場就氣得吐血三升,不把我們給燒了就已經看在咱們各自的爹面上了!現在也只能自求啦!”
“我總覺得心裡毛毛的,總有一種預感,就算馮先生肯罷休我也會被父皇痛打一頓的!我彷彿已經看見父皇的雞毛撣子在向我招手了。”說這話的是裴璿右側的瞧著極爲有靈氣的少年,名喚裴珣。
而一直老老實實跪著的最右側的徐世修聞言則哀怨地瞪著裴珣,道:“表哥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你慫恿我們至於這樣嘛。你最多就是挨一頓雞毛撣子,我可是已經被我爹和我大哥打了好幾頓啦!”說著揉了揉臉蛋上的笞痕,小嘴一癟,要多可憐有多可憐,“可嘆我從小就乖巧懂事,什麼時候受過這份罪 。”
“我家阿晏才遭罪呢!”薛纓也跟著指控,小胖爪子指向裴珣,“就因爲你說請我們吃烤魚她纔跟著我一起溜出來的,結果差點把她自個兒給烤了!阿晏回家接連發熱了四五天,昨兒才醒,整個人都燒糊塗了,連我爹孃都不認識了。你們也知道我爹孃多寶貝她,我爹說了,要是馮先生肯原諒咱們好說,要是馮先生不鬆口……”
聽薛纓話沒了聲,裴珣好奇地問:“那又該如何?”
“我爹沒說。”薛纓雙手抱頭一臉糾結地哀嚎,“可就是沒說才更可怕啊!”
裴珣毫不在意地擺擺手,“你不用擔心,反正阿晏妹妹已經醒來,沒有性命之憂,至於其他的,總不能更糟糕了吧!”
裴璿拍了拍薛纓的肩膀也安慰道:“放心吧,咱們有魚一起吃,有難一起扛。不就是捱揍嘛,有什麼大不了的,咬咬牙就過去了。我早就習慣了。”言語間頗爲自豪。
薛纓嫌棄似得把裴璿的胖手拍掉,剛欲說話,前方屋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四個中年男子,爲首一人身著明黃色龍袍,身材臃腫,五官出奇,只是臉上橫肉都擠在一處,難免不美。此人正是當今天子裴序。
裴序的身後左右兩側各站一人,左邊那人皮膚黝黑五官端正,乃靖邊侯薛銘,右邊那身材壯碩魁梧挺拔的青年則是龍驤大將軍徐延忠。裴序對面稍落後於他一步的就是幾位小少年口中的“馮先生”,馮懷英。
馮懷英是個瘦弱的青年,臉色蒼白恍若大病初癒,正以手掩脣悶聲咳嗽,裴序見狀忙伸手順著他的後背,道:“愛卿不要太過傷心,焚燬的書籍朕已令人著手補全,燒燬的屋舍也在建造了,愛卿可要保重身體,朕還指望愛卿能再培養幾個國之棟樑呢!”
馮懷英朝裴序深深一揖,羞愧萬分:“微臣惶恐,不敢當陛下委以重任。”
裴序聽聞眼神向院子裡四個少年一脧,四人嚇得忙縮著腦袋老老實實跪好,“愛卿放心,這次的事情純屬幾個孩子胡鬧,朕與薛、徐二位愛卿以後一定會好生管教他們,不會教他們在惹事了。當然,如果日後他們幾個在書院裡還敢放肆胡鬧,愛卿只管管教,不必顧忌什麼。”
四小少年低著頭面面相覷,他們似乎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讓馮懷英來管教他們?開什麼玩笑!他可是嚴苛到令天下學子聞風喪膽般的存在,他們幾個就是仗著自己老爹官大勢大讓馮懷英有所顧忌纔敢這麼爲非作歹的。
馮懷英偏過頭看了一眼下底下正跪著無聲交流的少年們,於蒼白的臉上扯出一個如沐春風的笑容,“得陛下信任,微臣萬死不辭,日後必然好生教育幾位皇子公子。”
“有愛卿此言朕便放心了。”
另兩位青年人聞言也都鬆了一口氣,徐延忠道:“這次的事給先生和書院添了不小的麻煩,難得先生大度不介懷,我保證我家二小子以後不會再搗蛋了。”
薛銘看著下面跪著也不老實的四人,心中卻又起了怒火:“依我看他們幾個得了教訓也不會長記性。先生以後儘管打,如今就這般爲非作歹肆意妄爲,長大了還能了得!”
馮懷英卻道:“幾個孩子本性都不壞,一味的打罵反倒適得其反。懷英倒有一個主意,眼下書院屋舍書籍俱毀,一時半會兒書院也開不了課,不如把他們送到我府中,我選些合適的書籍讓他們抄錄,既算作懲戒,又可增長見識修身養性。不知陛下與薛侯、徐將軍意下如何?”
“好極好極!”對此裴序是喜聞樂見,“這法子不錯。就該磨磨他們的性子!”
皇帝沒意見,薛銘和徐延忠自然稱好。可憐四位小少年還惶恐著會被自家爹爹怎麼揍,孰不知更可怕的懲罰已經降臨了。
馮懷英目光再次投向這一排少年,腦海裡就冒出一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手拿著烤魚往遠方跑去。這小姑娘也是此次縱火的罪魁之一,她是薛銘的女兒,名叫薛晏。只不過小薛晏不幸被火灼傷身體,至今尚未脫離危險。
馮懷英沒有成親,自然沒有孩子。也正因爲如此才最喜歡孩子。雖然她放火燒了書院的藏書,可終究不比人命貴重。馮懷英試問薛銘:“懷英聽聞令愛回府後就重病纏身,如今可好?”
想到病重的女兒,薛銘不由滿臉愁雲,嘆道:“這孩子起小身子骨弱,那天抱回去就一直在發燒,我看八成是嚇著了。還好昨天已經醒過來,要不然我可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阿晏丫頭這回遭的難可不小啊,但真說起來也怨不得別人。真不知道現在的孩子一個個怎麼都這麼皮。這都是跟誰學得!”徐延忠瞪了少年們一眼,語氣即是無奈又半含心酸。
皇帝陛下與靖邊侯二人聞言不由哂然,畢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別看這兩個大人現在人模狗樣的,想當年也沒少捱過先生——如今的岳父大人的打。
裴序清了清嗓子,僵笑著轉移話題,“小孩子都好頑是天性,可頑到這份上也是獨一份的了。這四個男孩子倒也還好,小薛晏卻不同。她畢竟是個女孩子,這樣下去以後於名聲總歸有礙。”
薛銘拱手道:“陛下教訓的是。”
裴序見薛銘誠惶誠恐的樣子,又憶起宮中另兩位乖巧懂事且才華橫溢的皇子,心中頓生一計,“朕看等小薛晏病好了就不要再去書院了,到宮裡去跟幾位公主做伴,教宮裡的嬤嬤好好教她學規矩。反正你們薛家也不需要她一個姑娘家去當官,幾個孩子又這麼瞎折騰。”
薛銘以往沒少聽妻子抱怨宮裡的教養嬤嬤有多麼嚴厲多麼不近人情,據說當年妻子學規矩的時候戒尺都斷了三根,因此薛銘一聽讓女兒入宮學規矩,心下不忍。可是玉不琢不成器,他想到女兒的瘋樣兒,下定決心之後恭敬地道:“臣謝陛下隆恩。”
徐延忠不懂聲色地打量著明明不甘不願卻仍極力表現出雀躍神情的薛銘,和沾沾自喜的皇帝。
薛晏既非公主又不是伴讀,怎麼還可以到宮裡學規矩?陛下此舉可真是…不妥當呀!
他悄悄向後挪了半步,斂眉順目站在一旁,嘴角卻勾起一抹冰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