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華城逢年過節不宵禁,按照薛晏的秉性,上元節定是要和朋友們在街頭巷尾瘋到天亮,然後正月十六被薛銘捉回家關到祠堂去思過。今年薛晏害怕在街上看到兔子燈籠再一次回憶起那則毀天滅地的噩耗,就稱病在家沒有出去。
薛纓沒吃晚飯就被裴璿等人叫走,薛銘和林氏在晚飯後慰問並同情了女兒一番也相攜出去看花燈,臨走前還下了恩典,侯府中除了當值的下人其餘人都可出去逛燈會。機會難得,天剛擦黑僕役們就三三兩兩結伴出府,是以偌大個靖邊侯府只剩薛晏一個主子和爲數不多的當值的丫鬟。
街上鼎沸的人聲隱隱傳入芳菲院,惹得薛晏抓耳撓腮坐立不安。她看天色尚早,此刻又了無睡意,便捂住耳朵摒棄那些雜音,下定決心把年前只考到丁級的《承運新考》拿出來溫習。
難得見小姐這麼認真上進,玉容撥了撥燈芯,把書桌上燭火挑亮,自己坐在小杌子上做繡活,但一直注意著屋子裡的動靜。
過了片刻,玉容見門簾被掀開一道縫,有個梳雙髻的小丫頭探進一個腦袋來。她回頭看了一眼正專心寫字的小姐,放下繡件移至門口,小丫頭附耳幾句,玉容聽了皺了下眉頭,揮手叫她下去了。
玉容站在門口略加思量,走到書桌後,入目便是潔白的宣紙上一隻肥碩的…甲魚。她嘴角抽了抽,稟道:“小姐,齊王妃邀您如意樓一敘。”
薛晏正專心致志的畫甲魚,乍聽玉容的聲音身體一個激靈,默默地扯過一張乾淨的紙蓋住圖畫,“你說什麼?”
玉容努力維持住微笑,把話重複一遍,並補充道:“齊王府的馬車已在側門侯著。”
“齊王妃?”如果她沒記錯的話迄今爲止她與齊王妃就只在寶相寺說了幾句話,她娘與齊王妃也不熟悉,怎麼好端端的來這麼一出。
玉容揣摩薛晏的意思,試問:“要不奴婢派人回了,就說小姐歇下了。”
“算了,我還是去一趟。齊王妃輕易不出府的,萬一真有事情找我耽擱了就不好了。”話雖如此,薛晏還是想不出一個王妃能有什麼事情是需要自己幫忙的。
“那奴婢去取小姐的斗篷。”
穿戴完畢,玉容提了個燈籠在前方引路,主僕二人行至側門,果然見有一華蓋馬車,車頂四周垂下朱穗,車廂前掛著兩盞紅燈籠,雙雙寫著“齊王府”三字。
充當車伕的是個青年侍衛,面容嚴肅不茍言笑,見二人出來只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請薛小姐上車。”
若是平時薛晏可能會使壞心眼捉弄這位看起來十分正經的侍衛,但她這一連幾天心情欠佳,心裡又想著齊王妃的用意,實在沒閒心。她依言上車,等玉容也上來坐穩後侍衛就駕車離去。
兩刻鐘後,馬車停在如意樓門口。門口早有人等候,倒是一個討喜的侍衛,見到薛晏下車忙迎過去笑得很狗腿,“薛小姐可算來了,我們主人可是念叨了許久。”
齊王妃什麼時候轉性了?薛晏朝樓裡走,暗暗向玉容使了個眼色。玉容會意,向侍衛打聽,“這位大哥可知王妃找我們小姐所爲何事?”
“王妃?”那侍衛如丈二的和尚,疑惑的緊,眼珠子一轉似想明白了什麼,又斬釘截鐵地道:“是!是王妃要找小姐!不過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就是想和小姐說話談心。”
薛晏聞言站住,伸出蔥白的手指指著自己,訝然道:“你確定是我,不是別的薛小姐?”
侍衛咧開嘴笑道有幾分傻氣,“靖邊侯府的薛小姐,我們世…是知道的,怎麼可能弄錯。”
薛晏狐疑地盯著侍衛,直盯得他受不住害羞的別過頭,伸手引路,“薛小姐二樓請。”
這事用腳趾頭想也能發覺不對勁。不過既來之則安之,薛晏按下滿心疑慮,隨著侍衛上到二樓,停在一間名爲“博雅軒”的包廂門口。
侍衛敲門,“主子,薛小姐來了。”
薛晏聽到屋內有腳步聲傳來,一個褐衣小廝從裡面打開門,讓出門口,語氣三分恭敬七分驚喜,“薛小姐請進。”
王妃身邊怎麼會有小廝?薛晏愈發覺得此中有詐,並沒有立刻擡腳進去,而是歪著腦袋朝包廂裡尋覓,但被帷帳遮住,只能影影綽綽看到有個人坐在裡面。
什麼事情非弄得這樣神秘?也罷,就看看你能耍什麼花樣!薛晏心裡嘀咕著,進了包廂。
玉容也欲跟進去反被小廝攔下,“這位姐姐請在門口稍侯。”
“小姐!”玉容眉眼俱是警惕和不信任,上前一步抓住薛晏的胳膊,壓著嗓音道,“我們還是走吧,奴婢覺得苗頭不太對。”
“阿晏怎麼還不進來?”
等候多時的裴玠遲遲不見薛晏過來,按捺不住繞過帷帳親自來尋。他笑容如春風,溫暖而又親暱,“阿晏進來吧,飯菜都快涼了。”
彼時薛晏已置身屋內,小廝見勢將掛在她胳膊上的玉容拖走,並貼心地把門關好。一套動作做的猶如行雲流水,待薛晏反應過來時這幽閉的空間內就只剩下她與裴玠二人。
薛晏猶不死心,跑到帷帳後一探究竟,結果真得沒看見齊王妃的影子,面有薄怒,“世子爲什麼要誆我!”
裴玠五指虛握成拳,蹭了蹭鼻尖,心虛地道:“我母妃是要尋你來著,只不過她有事情先回府了,所以留我在此等候。”
“那不知齊王妃找我有何貴幹?”
裴玠擺出個“請”的姿勢,“阿晏不要生氣,這個我們坐下邊吃邊說。”
又聽到“阿晏”這個稱呼,薛晏下意識地蹙眉,暗道這人究竟是有意無意,他明知自己的身份怎麼還稱呼得這般親近。
薛晏的不自在裴玠只當沒看到,但是她斗篷都不解隨時準備走人的樣子卻忽略不了。裴玠告訴自己婚姻大事要徐徐圖之,寧可週旋時間長些也不要讓阿晏憎惡自己。他笑容一轉,又成了那個行事沉穩待人疏離的世子。
裴玠心思百轉,薛晏想得也不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本就不妥,還是在這種日子,樓外大街上的甜言蜜語她可聽得一清二楚。
“那個,王妃到底是有什麼事情找我?”
裴玠剛拿起筷子準備給薛晏夾菜就聽到這話,雖然極力安慰自己欲速則不達,心中還是很失落,“你的性子可真急躁。上元佳節能有什麼事情,先吃飯吧。”
可是我已經吃過了…薛晏又想到裴玠前兩日那麼好性子地聽自己傾訴,還寬慰自己,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未免不近人情,就拿起筷子象徵性地夾了面前的幾樣菜吃。反正除了玉容府上也沒人知道自己和裴玠吃飯,回頭交代玉容一番,應該不會傳出什麼流言蜚語。
薛晏正算計好,面前的空碟中就多了一塊魚肉,伴隨裴玠的話傳入耳中,“阿晏嚐嚐這個糖醋魚,味道不錯的。”
“謝,謝謝世子。”這個世子今天可真反常,難道他真把自己當原主了?若真如此那薛晏也不得不佩服裴玠的癡情,不過是幼時之心意,居然能讓他到現在都念念不忘。
偏偏樓下傳來一道嬌滴滴的女聲,“順哥可千萬不要忘了我。”
又有一道粗嘎的男聲,“小阿妹,我發誓一輩子也忘不得你!”
此時此景,真是…太尷尬了!好在裴玠看起來沒注意到樓下二人的對白,如常用膳。薛晏暗暗鬆了一口氣,卻不知裴玠正偷望著她,溫柔含笑。
一頓飯薛晏吃的食不甘味,終於等到裴玠停筷,她準備第三次開口問事情,裴玠卻施然起身,走到窗邊小榻上拿來一盞精緻的蓮花燈。
與平日裡見到的粉色蓮燈不同,這盞花燈的三層花瓣是由大紅色的紙糊成的,豔而不俗。花瓣從底座往上顏色稍稍變淺,花蕊中端放著九根小蠟燭,外五內四擺了兩圈。
看薛晏放光的眼神就知她是極喜歡這盞花燈,裴玠將花燈遞到她跟前,“前幾日我母妃在寶相寺看見你在哭,一直都擔心你。恰好她爲過節親手做了幾個花燈,就挑了一個最精緻的想要送給你,讓你能開心些。”
“這…是王妃親手做的?送給我的?”
裴玠點點頭。花燈是母妃親手做的不假,也是母妃交代自己趁著上元節送給未來媳婦,他這麼跟阿晏說沒錯。至於母妃口中的媳婦和他心目中的媳婦是否有差就不在他考慮範圍了。不過爲了以後的生活,裴玠又補充一句,“我母妃不善言辭,平日裡也不大和人來玩,但是心地最善良不過,特別好相處。”
薛晏從裴玠手中接過花燈,愛不釋手,並不懷疑他的話,反而很動容,“沒想到那天只是一個照面,王妃竟還記得我,送給我這麼好看的花燈,我實在是…實在是…”齊王妃於薛晏算是陌生人,就算是無意施恩,單這份心思也足以讓她銘感五內。
“阿晏不必客氣,我母妃是最見不得人哭了。”裴玠話語稍頓,又道,“我也不忍看阿晏再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