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三、點筆操紙為君題
唐紹儀緩緩說道:“賢弟希望南北雙方通過和談解決糾紛,消除地方割據(jù),加強中央集權(quán),推行議會共和,改善民生福祉……這些政見自然極好,可是如何實現(xiàn)呢?比如賢弟極力反對的地方自治問題,就頗難措手。如今各省都督手握軍政大權(quán),把持地方財稅、人事,實際上已經(jīng)算是地方自治。難道士紳民眾在各級議會中投投票,就能讓各省都督拱手讓出手中的地盤、軍隊?
“如今確實有像李鐵仙、彭凌霄(彭程萬)這樣推位讓國的賢者,但更多人還是戀棧權(quán)力,不肯輕易去職。面對這種形勢,中央政府究竟該如何處置?武力討伐?全國各省都督都手握重兵,他們要是聯(lián)合起來,中央政府也不敢直攖其鋒!議會選舉?他們有權(quán)有錢,完全有能力收買議員,把持議會,否決所有對他們不利的議案!
“而且地方自治也有其自身的歷史根源。在民國以前,中央政府對地方的管轄只到縣一級,縣以下的鄉(xiāng)鎮(zhèn)、村里,都是依靠宗族禮法的力量維持自治,幾千年來已經(jīng)約定俗成。如果不分青紅皂白,把地方自治全盤否決,必然會導致社會基層組織的長期混亂。而且添設(shè)鄉(xiāng)鎮(zhèn)、村里各級政府,會突然增加大量官員,對人民造成嚴重負擔,也使中央政府與人民之間多了道隔閡!
“賢弟既反對地方自治,又不愿訴諸武力;既希望加強中央集權(quán),又想要議會選舉。還憧憬建設(shè)國家、改善民生,只怕有些想當然了吧?”
孫元起頓時有些啞然。
所謂“屁股決定腦袋”,如今孫元起身居高位,他說出的話無論對錯,總會有人鼓掌叫好。時間一長,難免有些飄飄然,甚至膽敢對國家大政方針指手畫腳,連孫中山、袁世凱也得側(cè)耳傾聽。其實呢?他就是一個教書先生、半吊子的物理學家,頂多比大家多一點現(xiàn)代科技知識和半點歷史發(fā)展脈絡
好在這時候正在從傳統(tǒng)社會向近現(xiàn)代社會轉(zhuǎn)型時期,即使是精英分子用西方理論看中國社會。也對這個時代缺乏明確認識。而且辛亥革命這一代人,年輕有激情,思想單純。既沒有涌現(xiàn)傳統(tǒng)社會諸葛亮、劉伯溫式的深思熟慮的謀士,也沒有出現(xiàn)對路線、政策、策略進行嚴密分析的現(xiàn)代英雄。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所以孫元起大放厥詞,還能忽悠到一批青年人。但在成熟的政治家眼里,無疑顯得非常稚嫩!
什么是成熟的政治家?就是知道怎么說,還知道怎么做。像北京的哥,說出國內(nèi)形勢、政壇風云來頭頭是道。仿佛是國策顧問在指點江山,連研究所的專家學者也要甘拜下風。但真要讓他們做實事呢?別說縣長、鄉(xiāng)長。就是當個居委會主任,他們都玩不轉(zhuǎn)!
孫元起半晌才點點頭:“唐兄見教的是,小弟確實有些想當然了!”
唐紹儀道:“再比如賢弟希望實行分稅制,確定中央財政和地方財政的收入范圍,以確保地方在經(jīng)濟上有一定的自由支配權(quán),可以因地制宜發(fā)展實業(yè)、改善民生。但賢弟有沒有考慮過,如果沒有強有力的中央政府而實行分稅制,各地方政府會不會在議會中極力要求減少上繳中央的部分?在征收中央稅收的過程中,會不會虛與敷衍、多征少繳?萬一地方少繳、不繳中央稅款。又該如何處置?
“可以想見,一旦推行分稅制,各省必然以地方稅收的名義巧立名目,設(shè)置關(guān)卡,橫征暴斂,魚肉百姓。到最后,農(nóng)民辛苦勞作一年。糧食十之七八都被政府征繳;商鋪工廠只要開門,就會面臨數(shù)十種苛捐雜稅,只能歇業(yè)大吉;省內(nèi)外關(guān)卡林立,處處征稅。造成商品流通不便,物價騰貴……如此一來,何談發(fā)展實業(yè)、改善民生?”
孫元起有些汗顏:“是小弟考慮欠周!”
唐紹儀接著說道:“愚兄聽孫逸仙說,賢弟曾建議中央政府軍隊國家化,即軍隊既不屬于某一特定人士,也不屬于某一政黨派系,而是屬于全體國民或國民議會。如果袁項城不同意,便退后一步,要求允許各省議會擁有一定數(shù)量的軍隊。賢弟能以一省都督身份,提出如此大公無私的建議,不愧被大江南北青年學子尊之為‘當代圣人’!
“如今各省只有咨議局,并沒有議會,而都督手中已經(jīng)握有軍政大權(quán)。將來成立議會,必然在都督一力掌控之下。這樣一來,軍隊名義上歸各省議會所有,實際上還是都督自己的,只不過披上了合法的外衣。以軍隊國有之名,而行軍閥割據(jù)之實,只怕與賢弟的初衷大相違背吧?”
孫元起覺得自己臉上已經(jīng)開始流汗了。
唐紹儀這才話鋒一轉(zhuǎn):“愚兄并沒有責難的意思!賢弟以前一直從事教育工作,去年年底才開始接觸民政,縱使諸葛重生、蕭何再世,也難免會有思路不周舉措失當之處。何況賢弟在川陜一帶謹言謹行頗有惠政?愚兄此番言論,其實大有吹毛求疵之嫌。但愚兄之所以責全求備,是因為賢弟年未不惑已經(jīng)名滿天下,而且身居高位,難免有些驕傲自得,如果不稍加抑損,只怕會遇到什么蹉跌。
“賢弟既是前朝慶親王內(nèi)閣的學務尚書,又是袁項城內(nèi)閣的學務大臣,還是南方民國政府的教育總長,可謂舉足輕重!如果沒有什么蹉跌,你至少還可以在內(nèi)閣里呆上三十年,在不遠的將來,什么內(nèi)閣總理、國家大總統(tǒng),無不唾手可得!如果你能精通政務,擘畫得當,不僅是四川、新中國黨之福,也是全國民眾之福!”
孫元起苦笑道:“謝謝唐兄抬愛,小弟實在愧不敢當!說到底,小弟只是個想從事教育的理工男,機緣湊巧才有今天的成就,其實對于國家大事一竅不通。您說的‘精通政務,擘畫得當’,如今天下只有袁項城、孫逸仙等三數(shù)人當?shù)茫〉墁F(xiàn)在、將來都不會在其列!”
唐紹儀搖搖頭:“賢弟不要過謙!不錯,現(xiàn)在環(huán)顧全國,確實只有袁項城一人最有把握掌控大局,孫逸仙等人還稍稍遜色。但是袁項城已經(jīng)六十有三,孫逸仙也年近五旬,都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他們又能執(zhí)政多少年?未來的政壇,終究是屬于賢弟你的!”
孫元起道:“不過年青一輩,小弟還是更看好黃克強、宋遁初(宋教仁)、蔡松坡(蔡鍔)等人。——本來陶煥卿、陳英士也是第一等人物,可惜他們英年早逝,實在是國家和民族的重大損失!”
孫元起說的這幾個人都是1874年以后出生的,像宋教仁、蔡鍔都是1882年生人,今年正好三十歲,已經(jīng)分別同盟會主要領(lǐng)導人和云南都督了,端的是銳氣逼人!
唐紹儀微微頜首:“賢弟數(shù)的這幾個人都是人中龍鳳,尤其是宋遁初,愚兄在上海會談過程中曾有幸一晤,領(lǐng)導能力真是令人嘆為觀止!不過賢弟與他們相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首先,賢弟有自己的大中小學,可以源源不斷地培養(yǎng)學生;其次,賢弟有四川、陜西、甘肅等之地;第三,賢弟有五個協(xié)以上的精兵;第四,賢弟有自己的政黨;第五,賢弟名滿天下,三入內(nèi)閣;第六、賢弟有自己的產(chǎn)業(yè),任何時候不用擔心經(jīng)費掣肘。
“這六點,黃克強、宋遁初、蔡松坡等人或占其一,或占其二,卻沒有人能兼而有之。尤其是最后一項,他們更是難以企及。這年頭,革命組黨、練兵自衛(wèi)、合縱連橫,沒有孔方兄開道,只怕是一事無成!而中央政府的席位就那么幾個,你憑借實力、資歷、名氣等先行一步,占了內(nèi)閣總理或大總統(tǒng)之位,縱使黃克強、宋遁初、蔡松坡等人再有能耐,也只能望洋興嘆!”
孫元起道:“奈何小弟實在不是當官的料兒!就像數(shù)學要從加減乘除起步、中文要從點橫撇折捺開始一樣,一套自成體系的政治思想或治國方案,必須要有豐富的理論知識和實踐經(jīng)驗,絕不是一蹴而就的。小弟自十多歲就開始學習物理,一直到現(xiàn)在,根本沒有接觸什么為官之道。這些年踉踉蹌蹌過來,全靠叔祖父孫文正公、中堂張文襄公及諸位幕僚幫襯,實在不敢覬覦內(nèi)閣總理或大總統(tǒng)之位!”
舉個簡單的例子,我們從小學習馬克思主義,是從生產(chǎn)力、生產(chǎn)資料、生產(chǎn)關(guān)系、價值、剩余價值等基本定義學起,然后搭建起一個龐大的包括馬克思主義哲學、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科學社會主義三大部分的理論體系。如果沒有生產(chǎn)關(guān)系、剩余價值等定義的支撐,馬克思主義就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中國從古至今,絕大多數(shù)的官員都是從基層做起,接觸民風民情,為的就是逐步掌握處理政務的手段技法,形成自己的行止風格。經(jīng)過逐輪淘汰,最終選出各級領(lǐng)導。偏偏孫元起缺少了這個環(huán)節(jié)!
唐紹儀笑道:“前朝李文忠公(李鴻章)說過,天下最簡單的事莫過于做官,如果一個人連官都不會做,那就是十分的無用了。賢弟聰穎特達,怎么可能不會做官?至于你說的治國方案,那倒是簡單得很,愚兄便可以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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