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納罕,金玦森跟李氏已經走進堂中。
“爹,娘……”
“父親,母親……”
“老爺,太太……”
“捏捏妮妮……”
眨眼間,正玩得開心的金寶嬌跟金寶嬋已經張著小手撲過去,小臉霎時哭得通紅。
金玦森跟李氏一人接了一個,也是眼角微紅。
金寶妍在奶娘懷里伸出兩只小手,口齒不清的喚著爹娘。
小家伙已經快一歲了,正是冒話的時候。
姜氏再怎么不愿,如今她是家里的掌事人,且也不能讓人看出她不高興的樣子,于是擠出一臉笑,迎了上去。
“二弟,二弟妹,你們可是回來了。老爺太太這兩天就念叨著,就連我……”
李氏瞧都沒瞧她一眼,放開金寶嬌,擦了擦眼角,上前幾步就跪了下來。
金玦森也跪在她身邊,此番是正式請安。
盧氏也有些激動:“起來,快起來,這舟車勞頓的,可別再折騰了,咱家也不興那些個虛禮。彩鳳,快扶二奶奶坐下。老二,你也坐。唉,本來人就瘦,瞧瞧現在,又瘦了一大圈……”
說著,拿帕子擦眼角。
二房夫妻倆的確是瘦了,金玦森還添了一層黑,再穿了身土色的袍子,打冷眼一瞅就像個猴子,而且一雙不大的眼睛滴溜溜的亂轉,瞅什么都放藍光。
李氏也瘦了,依她的樣貌,這般瘦下去就顯得有點面相尖酸,形容刻薄。
臨走時雖然一身素服,但好歹料子是精貴的,首飾雖是銀質,但是做工精致,很符合二奶奶喜歡張揚的個性。
可是現在,藍衣布褲黑棉鞋,再無初見時的風光,頭上一絲發飾也無,只拿一根筷子樣的東西綰著平髻,人都跟著老了幾歲,然而卻更顯凌厲了,很像是魯迅筆下細腳伶仃的圓規。
“你大伯來信了,說事辦得不錯。嗯,你們辛苦了!”
金成舉捋著胡子,沖二人肯定的點了點頭。
金玦森剛落座,聞言又站起身子,弓了腰,對父親鄭重一揖,樣子很是有些誠惶誠恐。
而李氏則一改往日的伶牙俐齒,只福了一禮,賢惠的道了句:“都是老爺太太教導有方。”
她一直站在盧氏身邊,此刻又將丫鬟給她端上的茶奉給盧氏,低眉順眼道:“太太請用。”
李氏如此溫順,不僅阮玉覺得意外,就連盧氏也感到不同尋常,不過她很受用,接了茶放到案上,又拉起李氏的手:“辦喪事就是操勞,吃不好睡不好,迎來送往,還得留心著家里不要出亂子,想當年老太太過世……”
金成舉適時的清了清嗓子。
盧氏知趣的打住話頭,頓了頓:“肅兒媳婦娘家那邊……沒鬧騰吧?”
聽似關心,亦不過是八卦。
八卦是女人的天性。阮玉暗道,就連她這個局外之人都忍不住豎起耳朵,打算聽聽有什么熱鬧,卻沒注意,金玦焱的目光再次飄向她,久久的停留。
若是從前,李氏一定要拍腿跺腳的多方表現,加重色彩,可是現在,她半低著頭,一副賢良模樣,聲音亦很溫和,失了往日的軟靡:“我們到的時候,就已經鬧上了。肅侄子賠了銀子,又挨了一頓拳腳,也就罷了。卻不想出殯的時候,又鬧騰起來,說侄媳婦死得不明不白,要報官,還真把官差找來了。大太太氣得暈倒,大老爺也抖著手,說任他們告,哪怕告御狀,金家都受得起!可是咱們哪能眼瞅著大老爺一家為難呢?于是二爺就出去勸解,又許了銀子……”
盧氏立即瞪起了眼:“許了多少?”
李氏垂著眸:“十萬兩……”
“十萬兩?”盧氏驚叫,隨后發覺自己有失太太身份,急忙平靜了語氣:“就算再買一百個閨女都夠了!哪就用得到那么多?”
睇向金玦森的目光就有些埋怨:“你們也是,在家大手大腳慣了,還以為你大伯家也這么富裕?”
一語既出,周圍仿佛靜了下來。
金玦森本就挺得不太直的背又勾了勾,簡直就是曾經的金玦鑫,只不過是減肥版的。
李氏則低著頭,不說話。
盧氏頓覺不妙,環視四周一眼,壓低了嗓門:“這銀子,你大伯父出了?”
沉默。
不過是片刻,卻因為等待與恐懼而顯得漫長,雖然那個答案早已在每個人心中敲響。
李氏不說話,只微微的搖了搖頭。
靜。
盧氏簡直連呼吸都停止了,半晌方尖著嗓子,也顧不得風度了:“那要誰出?”
李氏順順利利的跪了下來,那邊,金玦森身子一溜,也跪在了地上。
“你們,你們……”盧氏點著二人,眼前一陣陣發黑:“老爺,您瞧瞧這是什么事啊?他們那頭辦喪事,怎么是咱們這邊又出人又出銀子?”
金成舉捏著胡子,皺眉不語。
姜氏倒想說上兩句,被金玦鑫一瞪,只得暫時咽下。
不能不說,自打從皇宮里回來,金玦鑫的夫綱很是振了振,讓姜氏感覺到真正的男人到底應該是個什么模樣。她的話,金玦鑫雖然不再全然聽從,還時不時的斥她兩句,在老爺和太太跟前也敢說話了,這讓她心中涌出一種欣喜,就連臉色都跟著好起來。可是現在,若是不讓她說話,她真怕憋死在當地。
前方,彩鳳跟嬌鳳還有鐘憶柳正忙著給盧氏又是抹胸又是拍背又是尋藥,還打算請大夫。
可是盧氏□□的不肯暈倒,只指著金玦森跟李氏,渾身哆嗦。
金成舉開了口,聲音一如既往的莊重,只額外多了分冷厲:“你們一路風塵,既是事已辦妥,就先回去歇著。孩子也好久沒見了,都想著你們呢。嗯,先回去,等晚上張羅桌好菜,給你們接風……”
“十萬兩銀子就這么打了水漂,還接風……”
盧氏歪斜著眼睛看他們,嘴也吊著,有中風的前兆。
“這事,太太就不要操心了。憶柳,還不扶你姨母回去?”
金成舉發了話,鐘憶柳不敢不聽。
盧氏別著不想走,可是身子不聽使喚,被人架了下去。
金成舉又問了兩句,都是有關大老爺身子是否康健的話,便走了。
二人拜別,然后金玦鑫兄弟圍上金玦森,互訴別情。
金玦淼落后一步,經過李氏身邊的時候,有意無意的停了停,李氏也仿佛恰好轉了頭。
二人眼神一對,立即電閃火花,又旋即分開。
然后金玦淼繼續上前,跟金玦森問長問短。
金玦森方才還跟貓似的,這會亮開了嗓門。因為辦喪事可是個大活,雖是累,但自覺干得不錯,就連金成舉都夸了他,于是不多時,眾人的寒暄便只剩下他一個人稱贊自己于喪事上如何出工出力,廢寢忘食,如何受到金成事的倚重以及眾人的賞識了。
堂中正熱鬧之際,秦道韞無聲無息的走了。
阮玉也想跟著離開,姜氏卻迎了上來,親親熱熱的牽住她的手……
自從宮里回來,姜氏就跟她離得遠了,即便她“病”了,她也只是派了身邊的丫頭前來探望,說是大奶奶事忙,心里可是一直惦記著四奶奶。
阮玉卻知,姜氏這是覺得她在金家要失勢了,所以沒有必要太過上心,當然,也是因為發現她當是覺察出了在宮里時大家的用意,于是不大好意思來看她吧,不過到底還是顧及著她是相府千金的身份,不想斷了這份牽扯,所以便先不冷不熱的聯系著,而自此之后,大房跟清風小筑便再無了來往。
所以此刻,姜氏如此的親熱,頓令阮玉分外不自在。
她不是沒有體會過人情冷暖,其實相比于她前世的經歷,今生的金家人還算客氣的,畢竟她們的算計都擺在面上,不似她的繼母跟女兒,總暗地里使絆子,還只針對她一人。而且,與親人的背叛、冷漠、嘲笑比起來,這些無親無故的人的伎倆又算得了什么?只不過既是看到了,體會到了,還是覺得不舒服。
金玦焱看似在聽金玦森的高談闊論,可是眼睛一直瞄著阮玉,見她要走,卻被姜氏攔下,就清楚姜氏要做什么了。再看阮玉一臉的別扭還強自壓著,便知她亦是心知肚明,就不覺皺起了眉。
“二奶奶,”姜氏拉著阮玉來到李氏跟前,喜笑顏開,似乎看不出此前的不愿與嫉恨,就好像她多盼望著李氏回來似的:“我跟弟妹可是天天的念著你呢。”
又打量李氏的憔悴,心疼的皺了眉:“二奶奶這回可是辛苦了……”
李氏微微的笑著,目光漸次自姜氏與阮玉的頭發挪到腳尖。
相比于金家“留守”奶奶們的光鮮,自己的確顯得寒酸了些,就跟那些鄉下的泥腿子差不多,不過她會把一切都拿回來的!
不,不止一切,還有更多!
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