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四放,襯著皚皚白雪,仿佛是一個個在雪地中舞動的仙子。
隨著腳步的移動,花影繞身,花瓣輕顫,花香、蕊粉、細雪紛紛飄落,如同行走于仙境,又偏偏在最繁盛處捧出一池溫泉,伴著泠泠的水聲,泉水打著旋的在白玉池子里躍動,攪碎了滿池的落紅。
水面霧氣漂浮,熱與冷交織成一幅幅移動的起伏,融化了飄入的碎雪,又凝成細碎的冰粒,于氤氳中飄動,如繽紛雪霰。更將梅香卷入其中,再揮灑其外,于是霧氣亦好像帶了瑰麗的曼妙,觀之,嗅之,皆是心曠神怡。
阮玉出神之際,宮人已經悄然退去,待她回了頭,正見一株綠萼斜倚池邊,臨水照影。
不由想起相府的梅園,那日阮洵只是一提,她滿懷心事也沒有在意,卻不想臨走時,金玦焱真的折了兩枝綠萼梅花,不過沒有種到她的窗下,而是放到了花房,說是待長得好了再移出來。
她對此不置可否,心里卻道,八成是要拿了這稀有的物什去討那溫姑娘的歡心吧。
她不覺嘆了口氣,望向迷霧聚散的天空,任清雪落入眼中,亦恍若不覺,只感到這無限的蒼茫,飄飛的水霧,就好像她的命運,飄忽而不可捉摸。
冷風吹過,在眼里積攢的雪花終于化作一點清露,緩緩劃出眼角。
眼波顫了顫,依舊執著的向上望著。
頭一回,這般鄭重,又這般無望的想,她的未來,會在何方……
“小玉,小玉玉……”
靜寂中,忽傳來一聲呼喚,沙啞又帶著調笑,但絕不是榮貴妃,因為,這是個男聲!
她立即回了頭。
一個男人,從假山后轉了出來。
身材高大,氣勢宏偉,雖面容略顯蒼老陰鷙,但依舊不改狂戾霸悍,尤其此刻面帶喜色,更透出幾分睥睨天下的雄渾。
阮玉瞇起眼睛,這個人,是……
偏偏他又喚了聲:“玉玉……”
這個聲音……
心中頓時一驚……
只因九龍彩繡黃袍換成了妝花緞襯褶袍,除了擋住容顏的十二旒冕冠而改了紫金冠,導致她一時沒有認出這個人居然是……皇上。
他怎么跑這來了?
“玉玉……”
震驚間,啟帝已是走至面前。
阮玉不是不想避開,而是她的身后就是溫泉池,雖然水流湍急,但是池子并不深,然而她跳進去又有何用,豈非更落入了籠子?
情急之際,她急忙屈了膝,垂下眸子:“給皇上請安……”
她的聲音還很鎮定,因為她知道,此刻絕不能慌亂,越亂越沒有法子,而且女人若亂了,作為男人,已有的心思便會由三分升至七分,即便沒有也要生出幾分,然而她已經看到,自己搭在牙色湘裙上的手抖得有多厲害。
“玉玉,何必行此大禮?”
啟帝就要伸手相扶,阮玉往后退了退,再施一禮,便起身,打量四圍……并無可以防身的物件。
心中一涼。
目光又落到池沿……
這上面差互如犬牙的石頭也不知能不能摳下一塊……
“玉玉,小玉玉……”
啟帝竟好似看不出她的抗拒,又湊了過來,酒氣伴著一股裹了龍涎香的體味逼至面前:“你對朕何至于此?倒顯得生疏了……”
“皇上……”阮玉大急,避至一邊,手痙攣的抓住虬曲的梅枝,才使自己沒有因絆到樹根而跌倒。
花瓣并清雪簌簌而下,一同飄落的還有她的戰栗:“請自重!”
“自重?”啟帝好像聽到了天底下最有趣的事,哈哈大笑,摸著胡子,陰鷙的眸子上下打量她:“多日不見,玉玉好像又漂亮了……”
阮玉無暇跟他廢話,只急忙屈膝一禮:“貴妃娘娘招民婦有事,民婦告退……”
她方轉了身,便聽啟帝大笑:“貴妃娘娘?難道玉玉不知,將你約至此處的正是朕么?”
什么?
阮玉驀地回了頭。
其實在看到啟帝的那一瞬,她已猜到是這個結果,但是她沒有料到的,是啟帝接下來的得意。
“他們都知道了,單單你不知……”
他們?
他們是誰?
見她迷糊,啟帝再次大笑:“金家人。他們個個都知道是朕要找你,難道朕宣了一家子低賤的商人進宮,只為了賞他們口飯吃?”
什么?
阮玉只覺眼前一黑,然而待她感覺到手上傳來的痛意,發覺自己還好好的立在那。
什么,他們,都知道了……
剎那間,姜氏的“賠個禮”,盧氏的“大生意”,秦道韞的擔憂,金玦淼的推拒,金成舉的“速去速回”,還有金玦焱的……
是霧氣更重了嗎?她怎么覺得一切都在轉?
是了,早在榮貴妃蓄意挑釁,啟帝寵溺縱容,他們就已經知道了,不是嗎?所以姜氏會“懇求”她,懇求她以“一己之力”來換得金家上下的平安無恙,更或者,還有富貴榮華么?
她忽然覺得好像有什么空了,空得她仿佛變成這里的一縷水霧,一粒冰晶,就要飄散在寒冷的空氣之中……
“……朕喜歡你好久了。可是阮洵,什么都很聽話,卻偏偏不肯把你給朕,又急急的把你嫁了出去。金玦焱……”啟帝不滿的冷哼一聲,踱到仿若呆滯的阮玉面前:“他怎么配得上你?不過有個好皮囊,又怎及得上……”
骨節粗大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頜,對上一雙空洞但足以動人心魄的眸子,氣息曖昧的落在她的腮邊,唇畔:“一個青澀的毛頭小子,怎比得上朕……”
人已經貼了上來,手掌狠狠的掐住了她的下頜,令那雙眸子內的水波頓時一顫。
指愛惜的摩挲著她柔嫩的肌膚,鷹眸愈發浮出熾熱,一寸一寸的灼燒著眼前的人:“能叫你欲|仙|欲|死,欲罷不能……”
手緩緩滑向她的頸間,唇也挨到了她的耳珠:“小玉玉,朕日里夜里,都在想你。因為夢里都是你的名字,朕的妃子們都吃醋了……”
“皇上!”阮玉用力推開他,人亦狠狠撞到了樹上,但她顧不得疼痛,很快繞到樹后:“皇上喝醉了酒,還請快快回宮!”
她的聲音比方才提高了不少,還帶著凄厲,啟帝倒笑得更加開心。
“想喊人過來?你也不想想,朕怎會安排人守在這?就算有,見了朕與佳人,又怎好唐突?也不怕掉了腦袋?”
阮玉的臉一分分的白下去,與雪無異,襯得一雙水眸分外大,分外黑,如同養在白雪中的墨玉,甫一打眼,便是觸目驚心。
卻令得啟帝愈加興奮。
他一步步的逼近:“小玉玉,不要白費力了。過了今天,朕就將你留在宮中,然后讓金家給阮相報個喪,看你那爹要怎么說?”
笑容一點點的在眼前放大:“放心,小玉玉,朕不會讓你為難的。封號朕都想好了,就叫……”
一道綠光忽然劃過。
啟帝警醒的往后一退,看著阮玉手中的碧玉簪,冷了眸,又帶一絲戲謔,上下打量她,不無輕蔑:“想行刺朕?”
阮玉望著面前高大魁梧的啟帝,又看看他那一身的煊赫貴重,搖搖頭,忽的拿簪子對準了自己的咽喉……
“玉……”
啟帝大驚,就要出手阻止,一陣說笑聲突然傳了過來。
“偏說仙都苑的梅花開得好,吵著要看,卻又不見人……”
說話間,一襲雪青綾緞袍服的青年男子領著兩個小太監笑容自若的走來。
見了啟帝,大吃一驚,斂衽為禮:“父皇……”
又四處打量,口中喃喃:“人呢?”
啟帝繃了臉……他一旦嚴肅起來,神色就特別恐怖,仿若泥塑一般,尤其是臉上的褶子,堅硬得好像能直接夾死蚊子。
他就這樣睇了阮玉一眼,怎奈阮玉定定的站在那,臉上木木的,仿佛根本就不知道有人到來。不過手里的簪子倒是放下了,下垂的敞袖飄飄擺擺,使她看上去就像個精工細作的假人。
啟帝回了眸:“你怎么到這來了?你在找誰?他在哪?”
說著,鷹眸犀利的四下一掃,然后便見一個穿寶藍色云紋錦袍的人打垂花門處翩翩而來。
一見了這個人,啟帝的眼睛頓時一瞇,渾身散發出冷颯之氣。
“季明……”青年樂了:“叫我帶你游園,偏偏人又不見蹤影。”
金玦焱走近,見到啟帝,似是頗感意外,似是又覺在情理之中,斂了衽:“草民拜見皇上。”
又轉向雪青袍服的青年:“見過三皇子。”
啟帝唇角一抽,冷冷一笑:“免禮。”
印致遠好像絲毫不覺異樣,走向金玦焱:“怎么還同我客套起來了?”
啟帝睇向三皇子:“你們認識?”
印致遠一笑。
相比于啟帝的陰沉,他的笑足以同晴空媲美了,本是不甚驚人的面容,經了這一笑,頓生出瀲滟微光,就好像美玉落于水中,激起了層層漣漪,生動而驚艷,也便不難理解他亦被稱為“京城四美”之一的緣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