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廂,金玦淼來了興致,搖頭晃腦的吟了首詩:“相邀守歲阿戎家,蠟炬?zhèn)骷t向碧紗。三十六旬都浪過,偏從此夜惜年華。”
吟畢,瞧了秦道韞一眼。
秦道韞拈了顆果子,仿佛沒有看到。
他便笑了笑,一掌拍在金寶鋒肩上:“兒子,來一個!”
金寶鋒站起身,有些靦腆的念了四句:“明年豈無年,心事恐蹉跎。努力盡今夕,少年猶可夸!”
秦道韞便抬了眸:“這首詩說的是什么?”
金寶鋒沒有想到秦道韞會發(fā)問,方方坐下,忙又站起,胸脯激動得一鼓一鼓:“蘇大學士在說,雖然時間總是有的,但可怕的是浪費光陰,虛度年華,所以要抓緊每一天,哪怕這一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
話音一落,便好像想起了什么,頓時面露羞赧,垂了頭:“這些日子,寶鋒多耽于玩樂,不夠精于課業(yè)。”
秦道韞點點頭:“雖然說業(yè)精于勤荒于嬉,不過學習也不差于一時,若是玩的時候想著學,學的時候想著玩,兩樣都做不好,這才是得不償失。所以無論做什么,都要注意勞逸結(jié)合。古人的惜時如金固然好,但只有心情愉快,身體強健,才能更好的奮發(fā)進取,拼搏向上。明白嗎?”
“兒子知道了。”金寶鋒拱手行禮,神色鄭重:“謝母親教誨。”
或許這滿屋子的人,只有阮玉不知秦道韞是第一回跟自己的庶子庶女說了包含有這么多的字而內(nèi)容又十分具體的一番話。
阮玉只是連連暗贊,心道秦道韞不愧出身名門,知道凡事要張弛有度,不主張金寶鋒一味死學。
眾人則面面相覷,又覺得不妥,連忙拿了話遮掩。
秦道韞仿佛不覺,繼續(xù)小口的抿著糕點。
金玦淼卻唇角銜了笑意,眸色深深的睇向她。
********
鬧了一天,又是極度興奮,挨到亥時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累得打晃,眼皮兒就要沾到一起了。
男人們便聚到一處談天講古,驅(qū)瞌睡。
女人們則湊到一塊,姜氏開始張羅打麻雀。
阮玉不會,姜氏就笑她:“怎么,怕給四弟輸銀子?”
又揚聲:“四弟,你怎么苛待我弟妹了?”
金玦焱看也沒看阮玉一眼,只打懷里掏出個錢袋,“噹”的扔到桌子上,然后繼續(xù)跟兄弟們聊。
此舉倒是大大出乎阮玉的意料。
她睇向金玦焱,怎奈人家正聊得開心。
鐘憶柳則變了臉色,咬緊了唇,連眼圈都跟著紅了。
偏偏姜氏不自覺,撐開錢袋,繼而大驚小怪:“弟妹,四弟還真疼你呢。”
阮玉只覺得古怪,堅決不肯上桌。
姜氏便沖那邊喊:“四弟,弟妹就怕給你輸銀子。不如你過來,坐弟妹身后教教她。今兒大嫂我也豁出去了,你們敞開了贏!”
豈料盧氏睜開惺忪的眼皮:“老四媳婦不會,你們就別逼她了。讓憶柳去。憶柳,正好你四表哥給你拿了銀子……”
那邊廂,金玦焱的語氣明顯一滯。
這邊廂,姜氏暗地撇了撇嘴,卻又熱情的招呼鐘憶柳上場。
鐘憶柳這回開心了,坐在繡墩上,還謝了金玦焱。
姜氏就感慨:“往年打麻雀,只我跟二奶奶,三奶奶。太太若是來了興致,就跟我們湊一局,可是太太總嫌我們合起伙來算計她。”
笑:“當時我就想,什么時候我們能有四個妯娌湊做一桌呢?可巧,今年弟妹就來了,卻是個不會玩的,二奶奶又不在。不過這會呢,又有了表姑娘。只是算來算去,怎么還是三個人?”
盧氏就笑,推身邊的彩鳳:“每年都是你陪她們玩,今年也不例外。贏了算你的,輸了算我的。不過可要記住了,若是被人算計了去,我可不出銀子。”
姜氏立即叫起來:“太太這么說,還讓我們怎么玩啊?”
屋里鬧了一陣,困意減了不少,稍后便麻雀叮叮,姜氏非圈了阮玉在一旁看牌。
大人們在屋里熱鬧,幾個稍大的孩子則跑出去放鞭炮。
最安靜的是金寶妍跟金寶鈞,這兩個小的早就被奶娘哄睡了,小臉靠在一起,紅撲撲的就好像兩只大蘋果。
金寶嬋躺在盧氏腿上,睡得毫無形象。
金寶姝則偎在盧氏身邊,頭一低一低的啄米。
嬌鳳悄無聲息的湊了過來,將手里的一個紅皮包裹展開給盧氏瞧。
阮玉瞄了一眼,見里面皆是一串串的拿紅繩穿了銅錢跟橘、荔、糕、棗之類的果點,熱鬧得喜人。
盧氏便拎起一串,朝炕頭努努嘴。
嬌鳳抿嘴笑了笑,將那串壓歲果子輕輕藏到金寶鈞的枕下。
她正偷摸的往金寶妍枕頭底下塞,門便被咣當一聲撞開,驚得兩個小的當即哭起來。
金寶銳射了進來,抱住金成舉的胳膊使勁搖:“祖父,祖父,外面都開始接財神了!”
金玦淼肅起神色:“胡鬧,這才什么時辰?瞧你弄的動靜,把弟弟妹妹都嚇到了!”
金寶銳立即從懷里拿出糖盒,挑了顆粉色的,放到金寶鈞嘴邊。
小家伙舔了舔,吧嗒吧嗒嘴,不哭了。
再給金寶妍的奶娘塞了塊糖,讓她哄著金寶妍,自己又蹦到金成舉身邊,開始扭股糖。
金成舉掏出原本屬于大老爺如今歸了他的懷表,瞇起眼睛瞧了瞧:“還差兩刻鐘。”
金寶銳卻等不及了:“前面來的都是大財神,后面都是小財神。咱們?nèi)羰窃俨婚_門,大財神就被人接跑了!”
金成舉大笑:“你就是惦記你四叔買的煙花。好,咱們也去,迎大財神!”
金寶銳“嗷”的一聲竄出門外,緊接著,外面也響起歡呼。
這種事,男人們都是要上場的,金成舉臨出門還嘆了句:“可惜老五不在……”
金玦淼笑著幫父親理了理衣領(lǐng)上的貂絨:“老五在外用功,不多時便能衣錦還鄉(xiāng)了……”
其時,阮玉系了披風,也打算跟出去看熱鬧。
而金玦焱回了頭,本要吩咐春分給主子多穿點,卻見她已經(jīng)打扮妥當,眼角眉梢皆是興奮,不覺沉了臉,暗罵自己多事。
姜氏忙著贏錢,秦道韞則對外面的事不感興趣,彩鳳自是隨主子們的意,只鐘憶柳見阮玉跟金玦焱一前一后的出了門,急忙推了牌,也抓了披風跟出去。
姜氏撇撇嘴……不僅沒有自知之明,還心比天高。
然而轉(zhuǎn)眼就換了臉色,笑瞇瞇的上前扶住盧氏:“太太,咱們也去外面瞅瞅?”
********
在屋里尚不覺,出了門,方發(fā)現(xiàn)外面簡直熱鬧非凡。
在下人們的簇擁下,很快除了舊門神,然而在探討由誰貼新門神時出了麻煩。
姜氏一力主張讓金玦鑫上,然而金玦鑫雖是長子,心里卻因為出身總有自卑,便要讓給金玦焱,惹得姜氏一個勁瞪他。
金玦焱本來覺得誰貼都無所謂,這里又是他最年輕,理應(yīng)多勞。但見姜氏的樣子,仿佛貼個門神還能有什么講究,心下生煩,便不肯接手。
金玦淼最為自在,因為不管論排行還是嫡庶都輪不到他,正好看大房跟四房的熱鬧。
最后還是金成舉親自貼上新門神,又換了春聯(lián)。
“新年納余慶,嘉節(jié)號長春。”金成舉捋著胡子:“不錯,老四的字又有長進了……”
“可不是?”姜氏接過話:“我早就說,若是讓四弟科舉,八成早就中了,哪像五弟……”
金玦鑫便瞪了她一眼,她卻絲毫不覺:“如今有了弟妹,就更不愁……”
金玦焱轉(zhuǎn)身就走了。
金玦鑫拿手肘拐了姜氏一下:“閉嘴,哪壺不開提哪壺!”
姜氏正為剛才貼門神的事憋氣,聞言不覺提高嗓門:“我本來就沒說錯嘛,四弟小時就聰明伶俐,連先生都說他是狀元的料子。若是考了,也不能是今天這個樣,都是爹……”
“你喝多了吧?”金玦鑫低吼:“小翠,給大奶奶熬碗醒酒湯!”
金成舉仿佛依舊在欣賞那副春聯(lián),然而捋胡子的手早已僵住,還是金寶銳搖著他的袍擺:“祖父,放煙花!放煙花……”
老爺子堆了笑意,抱起這個最疼愛的孫子:“走,咱們?nèi)シ艧熁ǎ ?
********
煙花次第升起,雖沒有前世那般絢麗繁復(fù),然而色彩繽紛,勝在熱鬧,又有孩子們在一旁尖叫歡笑,令人覺得整顆心都跟著歡悅起來。
不絕于耳的鞭炮聲中,不知打哪傳來鐘響,渾厚而蒼涼,霎時為這片喧鬧渲染了一幕莊重。
金成舉捋著胡子,望向南邊被煙花染紅了的天空,無限慨嘆:“又是一年了……”
阮玉合了掌,閉眸默念。
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習慣,每當新舊交替的鐘聲敲響,她都會伴著鐘聲許愿,至于能不能實現(xiàn),倒并不介意,總歸是有了希望,萬一老天閑下來,忽然照顧到她了呢?
金玦焱看著天空的煙花于她臉上變幻顏色,看著她合掌默念,神色莊重,忽然很想問她許了怎樣的心愿,而他的心愿……
他的心愿……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回那個令他魂牽夢繞的名字。
而后垂了眸,驀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