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順沒了詞兒。
不論是四奶奶的出身還是在四爺心目中的分量亦或者就是四奶奶在府中的主子地位, 他似乎都沒有反對的立場。
“哎呀,就別磨蹭了。待會新郎官過來,這人擠人人挨人的倒是對如花不好。如今趁著這當兒, 看上一眼也就送回來了, 你怕什么?”
又往后一指……竟是一副擔架。
“瞧, 咱們也想得挺周到的不是?”
百順無法, 只得小心又小心的把如花移到了擔架上。
這般一動, 如花只覺渾身巨痛,它估計可能所有的骨頭都碎了,而且喉嚨熱乎乎的, 好像有什么正在流出來。
“走吧,一會新郎官可是就要過去了。”
蔣婆子揮了揮帕子, 于是一眾人立即出了門。
雖然他們行動謹慎, 擔架也足夠平穩, 可是如花依舊痛得要命,就好像有無數把小銼在銼著它的每一寸神經。
這樣的重傷, 它估計自己真的沒有活路了,即便活下來,怕也是終身殘廢。而它目前的清醒,大約就是回光返照吧,只是這一去, 不知還能不能回來了。
它努力的抬起頭, 希望再看那個人一眼, 然而聽到的只是前面的熱鬧。
人聲當是越來越近了, 可是它怎么覺得越來越飄忽了?
“到了, 到了,四奶奶, 如花到了……”蔣婆子甩著手絹咋呼。
如花還活著,所以四奶奶沒有被除了魔,所以如今依舊“殘暴”,惹得金家上下恭敬有加,然而也不知敬的是她的身份還是附在她身上的那個“魔”。
“把它放下,你們都出去!”
“是。”
下人把擔架放下,垂手退出。
蔣婆子不忘探進半張臉:“四奶奶,您可快著點,新郎官就要到了。”
阮玉眼風一甩,她立馬頭一縮,門旋即“砰”的合攏。
誰也不知四奶奶非要讓半死不活的如花來有什么用,如花自己也不清楚,它半睜著眼,有些費力而模糊的看著阮玉。
屋里只她一人,想來有惡魔附體的金四奶奶坐鎮,大家都“放心”極了。
“知道我來叫你做什么嗎?”
阮玉穿著鏤金百蝶穿花云錦襖,系著墨綠色鑲襕邊的綜裙,像一朵風姿冶艷的香水百合立在床邊。
居高臨下的瞧著如花,小巧的下巴抬得高高的:“看你的樣子,也活不了多久了嘛。”
如花想回敬她兩句,可是它無法發聲,想來昨天那一刀到底割斷了它的喉嚨,但不知它怎么還沒有死,只是現在,喉嚨里的熱流似乎越來越多了。
“我說過,我不會虧待你的,更何況,你也算救了我一命。”她嗤的一笑,不無輕蔑:“但我也說過,不會讓你得意的!”
后一句惡狠狠的,隨即,手一動。
如花眼睛一亮,因為阮玉竟從袖子里取出一把扇子,正是那把消失的羽扇。
它的呼吸開始急促,喉嚨咕咕作響,好像有東西在里面冒泡。
阮玉愛惜的撫摸那把破扇子,又睇向躺在床上的金玦琳。
金玦琳一身新娘打扮,隆重的衣物完全掩蓋了她瘦弱的身體,所以她只能躺在床上,像一朵擺好了姿勢只待派上用途的紙花。
旁邊的紅木案幾上,是珠光寶氣即便無風也叮叮作響的鳳冠,幾顆碩大的南珠頂在顫顫巍巍的金絲上,亮得耀眼。
她的眼睛不停的瞄著那層層疊疊的閃爍,眼底冒著興奮得趨于異常的光,仿佛灰燼燃燒到最后一刻的輝煌。
“沒錯,她就要死了。”阮玉語氣淡淡。
金玦琳轉了眸子,怒視她,可是那光芒一亮之后旋即一暗,猶如被拋上岸的魚,茍延殘喘卻又不甘的掙扎。
“可不是我干的。”阮玉像是讀懂了如花的心思,很是無奈的搖搖頭:“誰讓她非要嫁給季桐,季桐又答應娶她,結果太過高興消耗了本就所剩無幾的心力。那群無知的蠢貨竟然還說她身子見好,其實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如今,再怎么樣的光也該亮到頭了,也活該她沒那個福氣,嫁不了季桐……”
金玦琳攥起拳頭。
可是很不幸,她也只能攥起拳頭。如花看到她的脖子漲得老粗,只可惜,一句話也說不出。
“而我,不過是把咱們的事告訴了她。唔,總得讓她明白……”阮玉豎起纖纖的玉手,細看新染的蔻丹,神色語氣都毫無感情。
明白?
如花猛然望向金玦琳,卻只在她眼中看到憤恨,而隨著這種憤恨,屬于她的生命正在飛速流逝。
阮玉,是要迫使金玦琳盡快死去嗎?
不錯,阮玉是在兌現承諾,它應該滿足了,只是它一直認定的是“順利交接”,從未想過現實是如此的悲壯,就這般讓它眼睜睜的看著一條生命痛苦這般滿心怨懟的消失,在夢想煙花實現的瞬間消失,還是因為它,如花忽然想要退縮了。
“別磨蹭了!”阮玉低吼。
金玦琳已經開始抓撓著身下的錦褥,喉嚨咯咯作響,嘴巴一開一合的換氣。
她努力挺起胸,似是想要從床上坐起來,結果就只是那么一拱一拱,每一動作,就伴著一下抽搐,看得人心里難受。
阮玉攥緊了羽扇,死盯著金玦琳。羽扇在她手中微微顫抖,看得出,她也很緊張。
“到了,到了,新郎官來接新娘子了……”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歡笑。
金玦琳那張厚重胭脂掩蓋的干瘦小臉忽的一亮,就好像看到了天堂的曙光,然而緊接著,瞳孔驟然放大,拱起的身子一震,頹然落回了床上。
如花的心跟著一沉,然而也就在這個時候,阮玉手中的扇子重重一扇……
——————————
如花眨了下眼。
金玦琳依然躺在床上,一身大紅的嫁衣,豐艷又繁麗。
眼睛輕輕的閉著,仿佛在做一個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夢。
唇角則微微的翹著,想來那一定是個美夢吧。
它輕輕的吐了口氣,心里也不知是放松還是失落。
剛垂了眸子,忽見金玦琳的睫毛一顫。
不是吧?
它立即盯緊她。
金玦琳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骨碌碌亂轉,忽的一定,旋即睜開。
如花當即嚇得叫了一聲。
嗯,不對,它怎么……
再一低頭,目光觸及百蝶穿花的襖,墨綠色的裙……
天啊,它什么時候變成了阮玉?
她,是阮玉……
這工夫,金玦琳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帶著屬于真正的阮玉的驕傲挑釁的斜睨著她:“我說過,我不會讓你得意的!”
如花……不,阮玉的腦子飛快運轉,最后得一結論……見游說季桐私奔不成,原主索性變作金玦琳,順利嫁給季桐。不管她到底是誰,總之是要嫁給季桐,就此完成畢生夙愿。
這,究竟是陰差陽錯,還是棋高一著?
擁有屬于另一個人靈魂的金玦琳上下打量她,眉眼間閃過一絲妒色:“便宜了你!”
是,是便宜她了……
阮玉悶悶的點頭,一時有點無法適應這種改變。
然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即睇向如花。
一脈殷虹正從如花的喉間流出,慢慢浸染全身的繃帶。
“如花……”她撲過去。
“別叫了,其實它早死了……”
是了,屬于這只狗的靈魂早在最初的一扇時便已不知去向,它的身子則成了真正的阮玉與她的寄居之所,如今她們二人都有了“落腳之處”,可是它……
她咬著唇,不顧鮮血染衣,抱起了如花。
金玦琳厭惡的皺皺眉:“你愛怎樣便怎樣吧。”
她拿起了鳳冠,鄭重加在自己頭上,又拾起了蓋頭。
屋外,季桐已經念完了三首催妝詩,就要進來了。
阮玉抱著如花,心情混亂的望向金玦琳。
卻見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說不清是幸福還是滿足,是詭譎還是得意,總之只在蓋頭落下的瞬間閃了一下,便徹底的沒入喜帕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