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利益衝突的選擇!新風萌芽!
賈秀才的聲音如雷咆哮。
全場寂靜無音。
沒有迴應。
也沒有人跟著起鬨。
甚至連議論聲都沒有。
賈秀才的目光,從下方一衆力工的臉上掃過。
他看到的,只是一張張呆滯的臉孔。
衆人皆一眨不眨的望著他。
“你們說說,你們說說,我說的對不對啊!”賈秀才情緒激動,似乎很想得到大家的認同。
還是無人迴應。
衆人皆沉默無言。
唯有投射過來的目光,無聲陳述著他們都還在認真聽著。
並未閉耳沉睡。
賈秀才說話太過用力,說得有些累了,彎下腰來,端起桌上的茶壺,便直接往嘴裡灌。
剛纔還盡力維持著的讀書人儒雅有禮的形象,此際全然顧不上了。
喝完水,將茶壺放下。
他抓緊合起來的扇子,用力說道揮動著手臂:
“白花花的銀子分給窮人,那就是造孽啊。”
“窮人就該窮,就該受苦受累。”
“窮人來這個世界上,就是來贖罪的。”
“你們說,我說的對不對啊?”
鴉雀無聲。
還是沒有人回答他。
賈秀才有些不滿了。
覺得自己說了這麼久,竟像是在唱獨角戲。
這些人都跟死了似的,連議論都不議論一聲。
“對不對啊?你們倒是說啊!”賈秀才又大吼了一聲。
這時,不知是誰用不太大的聲音說了一句:“我們都是窮人!”
賈秀才高舉著手突然僵住了。
他呆立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過了一會兒,深深嘆了口氣,道:“說得倒也是,你們都是窮人。”
“這就是命,你們要認命。”
“要多做好事,幹活不能偷奸耍滑,這樣,下輩子纔會投一個好胎,做個富人。”
說著,他從桌上跳了下來。
想著自己跟一羣窮鬼說了這麼半天,頓時只覺意興闌珊。
他們這些人,懂個屁的聖人之論啊。
沒見識的窮鬼而已。
就在這時,又有力工開口道:“可我覺得我這輩子,也沒做過啥壞事啊,爲什麼還是窮呢?”
“那是你沒有自知之明。”賈秀才瞪著他道:“俗話說得好,‘窮生奸計,富長良心’,你還是多反思一下自己吧。”
那人忽然大聲嚷道:“我這輩子就是沒有做過什麼壞事,我可以對天發誓。”
“發誓也沒用。”賈秀才道:“肯定是你上輩子壞事做多了,這輩子才遭了報應。”
話音剛落,又有一名力工問道:“賈秀才,聖人不是說要‘敬鬼神而遠之’嗎?你開口閉口就說上輩子,這不符合聖人的教化啊?”
“對啊!”
“就是,就是!”
“我雖然沒讀過幾天書,卻也聽說過這句話。”
“你說的那些,可不像是一名儒家讀書人該有的言論。”
……
賈秀才被說得啞口無言,只好懟道:“我是秀才,但再怎麼說,也比你們這些大老粗更懂聖人之言。”
“總而言之,窮人就要有自知之明,不要聽信方孝孺這等混賬的胡說八道。”
此言一出,力工們又開始反駁了。
“依我看,方先生說得挺有道理的啊。”
“就是啊,聖人都說了‘天下大公’,你們讀書人是要反對聖人嗎?”
“什麼富人都有良心,窮人就沒良心,你擱這扯蛋呢。我咋沒看見過幾個有錢的老爺還特別有良心的啊?”
“咱們窮人裡面,心眼好的人多著呢。”
“說得沒錯!”
“我覺得富人裡面有良心好的,但窮人裡面也有啊,大家不都一樣嗎?”
“我看那些富人都壞得很,寧願眼睜睜看著窮人餓死,也不願將家裡的糧食拿出來一粒。”
“我之前還不太清楚方先生究竟講了什麼內容,聽你這麼一說,覺得方先生說得真好啊。”
“朝廷按田畝面積收稅,富人的田更多,就要交更多的稅,這也沒錯啊。但他們都想方設法逃了,將田賦壓到沒權沒勢的窮人身上,這纔是真正的不公。”
“爲什麼窮人就活該一輩子窮呢?”
……
力工們其實並不懂太多的道理,更不懂什麼聖人之言,但凡事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人們就會很自發的從自身利益角度出發進行選擇。
力工們都是窮人,當然不可能跟著賈秀才罵窮人。
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一致對準了賈秀才。
這下可將賈秀才氣得不輕,指著眼前這羣力工道:“你……你……你……你們就是受了那方孝孺的蠱惑,聖人說過,要‘安貧樂道’,你們不甘心好好做窮人,就是有違聖人的教化。”
“那聖人也說過要‘天下爲公’,賈秀才爲何不將自己的家產都拿出來救濟窮人呢?是不是也有違聖人的教化啊?”有膽大的力工毫不留情的反駁。
“反了……反了……反了你們啦。”賈秀才氣急敗壞,嚷嚷道:“等著吧,朝廷裡的御史,已經上奏參方孝孺了,就等著朝廷給他定罪,將他下大獄,砍頭抄家吧。”
“你們現在還敢贊同他的言論,到時候,就要一起被定罪。”
衆人頓時都不說話了。
他們都是老實善良的百姓。
一聽說要砍頭抄家,下大獄定罪,便嚇得再不敢多言。
賈秀才冷眼掃了他們一眼,生氣地拂袖而去。
待到人走遠了,人羣中方有人道:“朝廷真要定方先生的罪嗎?”
“《大明日報》上是有這麼說,但也有人爲方先生抱不平,認爲他說得對。”
“我看這件事,朝堂裡面還有得爭。”
“那就好,我覺得方先生是個好人啊!這樣的人,若是被朝廷定罪,那就太可惜啦。”
“是啊,這年頭,那些富人,讀書人,大多都不拿正眼瞧一下咱們窮人,方先生能幫咱們說話,真是好人啊!”
這時候,碼頭上有人出來喊道:“別在那裡爭吵了,有新船靠岸,馬上卸貨,都過來準備開工吧。”
剎時間,剛纔還圍在茶鋪裡議論紛紛的人羣,頓時皆不再討論,如潮水般向著碼頭停船的地方涌去。
……
旁邊,老朱全程目睹了這一幕。
他拿起一份《大明日報》,翻看了一下,怒道:“這個方孝孺,好大的膽子。當初就敢當面頂撞……”
說到這裡,老朱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外面,正在微服私訪中,便話鋒一轉,道:“方孝孺假聖人之名,說這等悖謬之言,蠱惑人心,該千刀萬剮。”
“朝廷怎麼就不派人去將他捉拿,還任由他繼續妖言惑衆呢?”
老朱對方孝孺這個人,感到極度的厭惡。
當初聽說他是宋濂最得意的門生,想請他來做朱允熥的老師,卻被此人當場拒絕。
那時若非朱允炆站出來求情,再加上朱允熥也不願意拜方孝孺爲師,當場就將此人殺了。
後來聽說他先後兩次幫朱允熥說話,直言公正,對他的觀感,纔有了少許好轉。
此人離開朝堂後,老朱也就不再關注了。
因爲老朱也算是看出來了,方孝孺這種人,有學問是不假,卻是一個迂腐無比的人,根本不適宜在朝爲官。
沒想到,他辭官離京,如今竟然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
好一個“聖人之道,天下大公”,怎麼聽著與孟子的“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十分耳熟呢?
當初老朱就是因爲這句話而將孟子移出孔廟。
後來雖然在大臣的反覆勸說下,老朱感到這樣做也不行,又將孟子木主牌請回了孔廟,但心中對孟子的厭惡,卻絲毫也沒有減少。
等級制度是封建統治的根本。
要讓天下人都清楚自己的“等級”,安心一輩子呆在與生俱來的“等級”裡,臣民纔不會忤逆君主,統治才能穩定。
老朱對這一點,看得很清楚。
故而,他才編定了“軍戶”,“民戶”,“商戶”,“樂戶”等各種不同的戶籍出身,並下令這些身份世代承襲,永不改變。
如今,雖然在朱允熥的改革下,身份戶籍已在鬆動。
比如說,開放經商後,“商戶”就等於不存在了。
但思想卻不會因此而改變。
而方孝孺的“天下大公”論,無疑是在模糊等級差距。
試想,若天下人都沒有身份等級的觀念,那他們恐怕就要發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吼聲了。
唯有大家都認命,認爲一切都是上天註定,不謀求任何改變,人心不思變,纔是最安穩的。
吉垣在旁邊笑道:“老爺,朝廷也許是另有打算。”
老朱冷哼道:“能有什麼打算?這等狂悖之論,怎可任其傳播,會動搖人心的。”
吉垣微微笑著,沒有再接言。
老朱往下翻看報紙。
突然,他眸內精光一閃,怒道:“好啊,這報紙上,居然還有人爲方孝孺狡辯,真是氣死咱了!”
他憤力將報紙往桌上一扔,氣得臉都變色了。
《大明日報》可是朱允熥辦的,等於朝廷所辦,怎麼能爲方孝孺的思想搖旗吶喊呢?
半晌,老朱又再度拿起報紙繼續看。
目光所停之處,還是同一篇文章。
這一次,他卻沒有再發氣。
請...您....收藏_6Ⅰ9Ⅰ書Ⅰ吧(六\\\九\\\書\\\吧!)
看完這篇文章之後,老朱將報紙放下,道:“這《大明日報》上面,一篇文章批判方孝孺,直言方孝孺所言,違逆聖人之心,朝廷應將其捉拿治罪。”
“另一篇文章卻對方孝孺講的‘天下大公’論大加讚賞,認爲此論深得聖人之心,乃是聖人畢生所追求。這《大明日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此時,茶鋪的掌櫃正趁著力工們都離開了的機會,收拾桌椅,聽到老朱的話,便接言道:“這就叫‘各打五十大板’,兩不相幫。”
“兩不相幫?”老朱反覆琢磨著這句話,眸內緩緩明亮起來。
他喃喃自語:“是啊,這種事,朝廷還是不要隨意表態的好。剛纔那些力工,可都支持方孝孺呢。朝廷不能寒了人心。”
他想起當初將孟子牌位移出孔廟,最終卻又不得不請回去的事。
如今想來,當初自己就是太過沖動。
小覷了孟子在天下讀書人中的影響力。
時至今日,儒家的聖人,亞聖,都不是能隨便憾動的。
即便是至高無上的君王,對此也只能因勢利導,利用儒家思想爲自己所用,而不能輕易去硬碰。
硬碰是非常不明智的行爲。
方孝孺的“天下大公”論,若是他自己個人的思想,那將他殺了,將其言論封鎖,書籍焚燬就是了。
但若是聖人之言,經典所載,朝廷就不能輕易表態站隊。
從這個角度來看,《大明日報》採取中立的姿態,就很有道理了。
隨即,老朱再度拿起報紙,看起了其他內容。
“黃子澄叛國一案正式開審,誓要將黃子澄同黨一網打盡。”老朱的瞳孔不由得微微縮了縮。
這個“逆孫”,將黃子澄關在監獄裡面關了這麼久,終於要審了嗎?
文章內容則是嚴厲斥責黃子澄賣國之事,並認爲他敢私自與倭國籤二十一條,國內必定還有不少同謀。
這些人潛伏在大明,乃是大明的毒瘤,一定要將其全部找出來,徹底剷除。
百姓凡有知道線索的,皆可向當地衙門舉報。
也可以直接寫信給刑部、大理寺,都察院。
並公佈了這些部門的郵寄地址。
茶鋪掌櫃在一旁笑道:“今兒個衙門裡面,也貼了告示,要抓漢奸,抓叛賊!依我看,朝廷這次是要藉著審理黃子澄一案,興起大獄了。方孝孺的事,官員們只怕是顧不上啦。”
老朱的瞳孔,不由得微微瞇了瞇。
他忽然又想起自己的那位筆友朱孫,不知道他對方孝孺之事,以及黃子澄一案,又會有什麼獨到的看法呢?
還是說,此人只懂治國之策,不通朝堂權力爭奪的精妙呢?
要不然,也不至於只能做一個小小的編輯,還四處受人排擠,連向朝廷獻計獻策,都被別人搶了功勞。
……
隨著朱允熥下令公審黃子澄,並全力抓捕其同黨的消息公佈。
朝堂頓時沸騰了。
朱允熥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勢。
全國各地衙門,都張貼告示,“捉拿”黃子澄的同謀黨羽。
三法司的郵寄地址,更是被《大明日報》直接公佈天下。
於是乎,全國各地告狀的信件,於雪片般寄來。
這個時代的民衆,想要越級告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雖然老朱曾經下旨,任何人都可以來京中告御狀,只要頭頂大誥,就能將不法官員緝拿,押送至京問罪,沿途官吏,皆不得阻攔。
但理論畢竟是理論。
普通百姓怎麼有能力衝進官府衙門捉拿官員呢?
自己被官員捉拿還差不多。
這道聖旨的真正用處在於,有能力將官員捉拿的人,那此人就不是尋常的百姓,而是具備了造反能力,可以召集人馬,推翻當地官府統治的人了。
這樣的人,如果願意放棄造反,轉而來京城告狀,朝廷當然是歡迎的!
反過來,如果他沒有造反的能力,那他就不可能真的抓捕得了地方官員。
也不用擔心那道聖旨,會造成普通民衆不聽地方官員的命令。
因爲對沒有造反能力的人來說,這道聖旨是沒用的。
反過來說,如果地方官府衙門被百姓糾集人馬衝進去了,將官員都捉拿了,那說明地方官員,根本鎮不住當地的百姓,無力治理地方,這種地方官,留著也沒用。
正常來說,普通百姓要越級告狀,還是非常困難的。
且不說律法上的限制,僅路程距離這種天然限制,就足以讓絕大多數的人打消赴京告狀的念頭。
以這個時代的交通條件,對普通人來說,從千里之外來京城,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路上的食宿消耗就不低。
更別說,沿途還可能遇到強盜土匪。
但如今有了大明郵司,可以寄信,事情就容易多了。
經過幾個月的全力建設,郵司已基本上在全國主要城市全面開設分司。
百姓們只要徒步來自己家附近的城市,購買信封和郵票,就能寄信。
三法司的郵寄地址公佈後,全國各地告狀及舉報的信件,很快便如雪片飛來。
至於舉報內容嘛。
“我家的牛不見了,我懷疑是隔壁王二家偷的,王二極有可能曾經勾結過倭寇,與黃子澄狼狽爲奸……”
“我們縣的縣官對百姓十分嚴厲,肯定是黃子澄等賣國賊一夥……”
“我們這裡有一個教書先生,曾經對黃子澄大加讚譽,朝廷要好好查一查他,多半是一個賣國賊……”
“我幾年前,曾經聽縣裡講書的先生說,他認識黃子澄……”
“我聽說朝中的某某官員與黃子澄交好,說不定他就是黃子澄的同黨……”
……
總之,隨著《大明日報》上正式刊登懸賞黃子澄犯罪線索的內容,號召百姓舉報可疑的漢奸人物,三法司每天收到的信都堆積如山。
太孫殿下已經下了指示,黃子澄所犯之事,罪惡滔天,絕不能放過其同黨,一定要追查到底。
不能遺漏任何一點蛛絲馬跡!
可黃子澄在朝爲官多年,與他有交往的官員不在少數。
如今查起來,自是人人自危。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這只是安慰人的話。
朝中官員都很清楚,就算自己沒有參與,但真要被咬到了,麻煩就大了。
這個時代辦案,很多證據都是可以瞎編出來的。
而且,口供往往是最重要的證據。
但口供通常又是是用刑罰逼問出來的。
這就取決於用刑審訊的人,怎麼“誘供”了。
說自己不害怕被“攀咬”,那肯定是假的。
方孝孺的事,雖然不斷有人提起,甚至還有人說方孝孺曾與黃子澄一起共事,要好好查查。
但朝中與黃子澄有關的犯罪線索車載斗量,根本查不完,自然顧不上一個不在朝中做官的方孝孺。
只有《大明日報》,仍然不時在角落裡刊登批判方孝孺的文章。
這些文章,往往會打著批判的名義,介紹方孝孺的思想觀點,同時闡述其在經典中的來源與依據。
然後再進行反駁與批判。
至於讀者看了文章之後,是支持反駁與批判,還是支持方孝孺的言論觀點,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畢竟,這個時代也沒有評論留言。
讀者的觀點,無非直觀的呈現。
總而言之,正是通過不斷的批判,方孝孺所講的新儒學,才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熟知。
偶爾,《大明日報》上還會刊登支持方孝孺新儒學的文章,以顯示自己的中立。
這些文章會從多個角度論證方孝孺講得好,講得好。
……
就這樣,經過一段時間的激烈批判。
方孝孺講學時,前來聽課的人,不僅沒有絲毫減少,反而越來越多。
每次開壇講課,聽課者動輒幾千上萬。
新思想的風潮,如一粒粒的種子,撒向大明各地,並迅速生根發芽。
只是此時朝中的官員,已經沒什麼人再去管他的事了。
黃子澄一案,牽動著朝野上下所有人的視線。
……